第17章 仁主

魏帝的問話雖然語氣平和,卻有如當頭棒喝。

劉炳沉穩回話:“再過半月,是左昭儀的生日,又逢元宵,昭儀是前吳主之妹。這些禮物中,本有備賀昭儀生日之喜的,隻是前吳主有言,身為降國,不敢以沾天恩而過於張揚,因此特地先與陛下過目,再行定奪。”

魏帝略微沉吟,但依舊沒有理會侍者呈奉的那些禮品。他先看了元澈的書信,其中還有魏鈺庭代擬的詔令書及部分陸氏親黨北遷事宜。“他們辦事倒快。魏鈺庭人也仔細,他在詹事府做主簿也有些年頭了吧?”魏帝問。

陳燦雖侍奉禦駕不久,但對職官遷移總是比旁人要留心,此時搶先一步,對皇帝恭謹道:“陛下好記性,他原是先帝道武十四年生人,二十八歲入詹事府,從通事舍人任起,三年便升到了主簿,如今任主簿一職也有四年了。”

魏帝點頭,但仍追問道:“上次詹事府少詹升任,倒沒見人提起他。”

“他資曆尚淺。”陳燦笑道,忽然見皇帝抬目注視,知道方才所言不慎,於是趕忙補救道,“如今旁的不說,詹事府詹事杜少恭已是花甲之齡,楊安、庾珹兩位少詹年近不惑,楊少詹又是衛尉楊寧的胞弟,是陛下親自指派的。再往下,兩位府丞又都是在詹事府幹了十幾年的老人了。哪個不是他的前輩?”

“朕還記得先帝在時常說亂世唯才是舉。”皇帝道。

陳燦一時語塞,此時劉炳穩穩接過話頭:“詹事府的差事原不比禦前要緊,所屬東宮,又是清水衙門,所以論資曆的風氣重一些。”

魏帝忽然笑出了聲:“你指桑罵槐些什麽,朕知道你比陳燦資曆久些。朕也升你為正監不就得了。”

“那奴婢便叩謝天恩了。”劉炳趁著魏帝還沒有收回成命,趕緊行了個大禮。旁邊的陳燦尷尬的撇了撇嘴。

劉炳並不管他,依舊道:“原是奴婢糊塗,升遷本就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早知道,奴婢就開口求了。”

魏帝似是想起了些什麽,道:“那朕便再多一句話,杜少恭有些年歲了,轉為太子洗馬,清閑清閑吧。詹事一職便由魏鈺庭補缺。”

此時已有負責擬令的官員領了旨意,魏帝看完元澈的書信,拆開了壓在下麵的一封邸報。邸報皆由繡衣禦史密奏,魏帝讀完,先是皺眉。雖然自己有斟酌過元洸與陸氏婚事再議,但並未讓太子代問。或許太子亦出於對弟弟的回護,這一次的越俎代庖,倒是無傷大雅。魏帝繼續往下看。

當看到邸報中所寫陸氏的答語,以及繡衣禦史偷偷謄抄的退婚答表時,魏帝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認陸氏這一番話說的極為漂亮,可以說是以降國身份應對的最好答卷。在天下人麵前,陸氏一族通情達理,有信有義。而在他看來,更是表明了一種態度,陸家對魏國毫無芥蒂,即便受些委屈,也不會輕易撕破臉皮的。

若這封答表正式上奏,那麽長安的各個勢力都會收到這樣一個表態,陸家有自己的政治原則,亦有自己的處事底線。在如此被動的局麵下,陸家竟能搶占先機,借由退婚一事率先發聲,傳達出自己的政治訴求,不可謂不高明。

到底是江東豪族裏殺出來的,身處絕境方見底色。想至此處,魏帝忽然覺得若真要退這門婚事,反倒可惜了。再加上陸衍之死確實有損魏國信譽,自己確實不應對陸家有任何貶損了,反倒應該加以褒獎撫慰。

於是魏帝轉頭問旁邊的陳燦:“如今那些舊國遺族可都還安分麽?”

陳燦小心翼翼對答道:“段氏鮮卑族、氐族、賀蘭部經離散部眾後,居住京畿周邊,不過是為些牛羊田地爭吵,倒也不敢有什麽動作。燕國的慕容氏自從前燕主慕容放及其子先後故去,本家已經不在,旁支人丁稀少。趙國薑氏、魯國馮氏、韓國張氏現居長安,薑氏如今得勢,少不得跋扈一些。齊國俞氏……”陳燦不知為何魏帝今日問起這些事,因俞家的境況稍有些不同,拿捏言辭之際,一時語噎。

“回陛下,齊國俞氏曾因牽涉先帝乳母家侵占臨淄皇陵用地一案,所有男丁皆已被誅,其年幼子女皆充沒為宮役,大多也在長安。”劉炳回答的行雲流水,站在旁邊的陳燦不由暗驚,後背上的汗珠劃在脊上,冰涼刺骨,猶如刀割。

魏帝聽罷,不由得抬起頭來多看了劉炳幾眼。

劉炳曾服侍過先帝,自己不過是看在他以往對先帝的忠心,才讓劉炳以內侍副監的身份留在自己身邊,正監還是選擇了打小服侍自己的陳燦。劉炳一向小心翼翼,從不做任何越矩的事情,整天低頭哈腰,連話也不敢多一句。

劉炳越是如此,他越是懶得搭理,索性丟給他一個副職。一是給他個小小的教訓,要知道寧靜淡泊的代價是仰人鼻息,二來,跑腿傳話這種事交給一個先帝老忠奴去做反而比權重勢大的心腹要來的踏實。如今看來,這個老忠奴也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如此殷勤地接話,如同小孩子一般努力地向長輩示好。

想到這裏,魏帝心中略有一絲暢快,索性起了身,看了看劉炳身後奉上來的東西。

吳國剛被滅,闔宮查抄,自然拿不出太好的禮物。前吳主和夫人所獻在禮單上皆有注明,因東西繁多,隻挑了幾樣呈到禦前。剩下的就是那些世子、郡主們的禮物。真金川扇、銀鑲象牙箸、閩中佛手、貢米貢燕,都頗見心意。其餘諸物,第一眼看上去還算尚可,細看就有些差強人意。尤其是最遠處盤子拖著的一對銀鑲白玉鐲子,玉的成色原不是很好,且非金鑲,鏤花樣式也是幾年前時興的雙雁卷草,內宮女眷早就看嫌煩了,富賈之家隻怕都不屑於戴。

魏帝笑了笑,道:“倒是難為他們了。都送到陸昭儀處由她挑選便可,貴重與否是其次,心意最重要,隻當解昭儀思鄉之情。”

劉炳附和道:“陛下用心良苦。陛下若要解昭儀思鄉之情,不如借這個當口把陸家的人遷到長安。陛下平定趙國時,將趙國薑氏一族悉數遷入長安,才使平原民變半月之內平複。陛下的這些舉措,朝野無不稱讚。如今吳國剛降,留在建鄴,隻怕一些殘留的勢力會攪得江左不安。陛下何不效仿前法,防患於未然?若楚蜀等國見陛下仁德,又何愁歸心不生?”

魏帝笑容微展道:“那就依前趙保國公故事,隻賜嘉號無封地,封前吳王陸振為靖國公,出任京兆尹,遷居長安。”

擬詔,備案,發書,將作大臣斟酌敕造國公府之事,太常、大行令著手冊封儀式的準備。一時間,宣室殿的人往來不絕。劉炳帶著一眾內侍走出了宣室殿的大門,看也不看陳燦一眼,仿佛對他已經並不十分在意了。他很清楚,長安城內的勢力更迭就如同這來往的人一樣,如浪如潮,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