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義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元澈再度看了看高聳的石頭城,上麵依舊是一片寂靜,看不見一麵降幡。

這座城池與白石壘一樣,經曆過軍中夜驚,經曆過部下叛變。但身為主將的陸歸依舊能壓住陣腳,未曾上演如白石壘的慘劇,這已是他向這個國家交出的最好答卷。如今石頭城已被圍困五日,加上吳國君主投降的消息散播於城內,已有不少人趁夜色出逃。

元澈這幾日命人計算出逃的人數,如今還守在石頭城內的,大概隻有八千餘人了。但即便如此,元澈所領的三萬人與陸歸這種級別的將領打攻城戰,依舊是勝負未知。但正是這種未知,與魏國兩大門閥之軍一起,將這位大魏太子死死困住。

他因門閥而榮耀,亦因門閥而卑微。

攻下石頭城、亦或是陸歸請降,元澈收其兵將於麾下,之後方有向隔岸觀火的蔣、周二人問罪的資本。

若攻不下,則隻能向其二人求助,屆時兩人必然功勞更盛,而他與蘇瀛的三萬餘人攏不攏的住,實在難說。他身為太子,還有退路。可蘇瀛原本以寒門之姿,位居荊州分陝之要,已屬勉強,再受重創,天下之腹隻會盡入門閥之手。

元澈呼吸已變得比先前急促,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壓住內心屠城、以及殺掉陸振夫婦的欲望。

雙方正僵持著,有斥候來報,南方忽來數萬部眾,似是各個江東門閥的部曲私兵。現下已有一隊魏軍士兵前去探查,對方似乎沒有敵意,如今已停在五裏之外,吳興沈氏派了嫡長子沈彥之來,想與殿下麵談。

元澈看了看陸振,見他神態自若,於是對斥候道:“那便讓他入帳。”

沈彥之騎馬而來,卻非戎裝,而是一領青色襴衫,儒生模樣。待入帳內,沈彥之先與元澈見禮,在看到站在元澈身後的舊主時,微笑頷首。他生得如玉宇無塵一般白淨,眉眼溫潤如玉,讓人如沐春風。

和與元澈見禮時的恭謹慎重不同,這一頷首且略顯謙恭的微笑,幾乎讓人忘記幾天前的江東豪族們,是如何審時度勢、另擇良枝的。

而在麵對新主與舊主之間的從容超然,既需要完美的偽裝,亦需要絕對的實力。而沈家在吳地是絕對的豪族頭馬,首屈一指。

沈彥之道:“江東各族已恭候殿下儀駕多時,各領部曲,總共三萬五千人,為殿下助威。”

元澈聽沈彥之這番話,若非看透了這幫門閥世家的嘴臉,隻怕也要以為這幫地頭蛇要簞食瓢飲,喜迎王師了。元澈亦報以謙和的微笑:“孤奔襲千裏,初來揚州,便勞師興動,心中實在愧疚。”

雖然聽出是對方是出於禮貌所說,但沈彥之聽完仍然心中暗喜。先前各家派人送去大量錢帛,卻未收到太子的任何回應,心中不乏忐忑。如今看來,這位大魏太子對於吳地本土世族不僅並無惡意,反而有著可以坐下來談的可能。

於是道:“殿下鳳臨,郡中鄉民俱感榮耀,唯恐投報無門,怎敢擔得殿下勞師興動四字。此次前來,其實各家皆有求於殿下,還請殿下允準。”

元澈點頭道:“沈郎但言無妨。”

沈彥之先是一拜,而後道:“江東各族均有子弟從軍,如今皆被困於石頭城內。然而陸歸一向剛強,一時間不能撥雲見日,脫出迷霧,隻會徒惹殿下不快。若他執意死守,這些江東子弟隻怕要以血祭,不僅如此隻怕吳王與夫人也會命喪於此。”

江東世家極重宗族,雖然在地緣上彼此多有爭鋒,但政治網絡上盤根錯節。你家的嫡子娶了我家的閨女,我家的侄子在貴郡任職。至於侍奉皇室、任職中樞的更不在少數,此役光在台城就俘獲三個出品吳興沈氏的兩千石。

此時,在陸歸營下任職的江東豪族子弟,必然不在少數。陸歸的死活世家們不會管,但若放任讓自家人折在裏頭一塊死,各個族長長房將會毫無威信可言,對於各個家族亦是一記重創。

這一次江東豪族集齊三萬餘人前來石頭城下,說是為他元澈助威,其實就是武力逼迫。大魏太子三萬軍隊攻城尚要斟酌,兩大魏國軍閥隔岸觀火坐地起價,這三萬人如果和石頭城裏的陸歸裏應外合,大魏太子即刻屍首無存。而且此時此刻,吳王陸振是在外麵的,混亂之中,魏軍未必能將其控製住。且江東豪族也未必會在乎陸振的生死,如果元澈不能許諾不屠城、對江東子弟從寬處理,那麽犧牲一個老吳王來換族人的性命,也沒有什麽道德上的壓力。如此一來,元澈自己似乎才是最輸不起的那個,他隻有一個選擇。

不過江東豪族既然選擇坐下來談,那麽顯然是不願看到兵戎相向的局麵。即便是殺掉魏國太子換出宗族子弟,他們還是要麵對剩下的魏軍鐵騎,以及魏國不惜一切代價血屠江南的最後清算。

雖然內心對這些門閥的嘴臉恨之入骨,元澈依舊淡淡一笑:“請沈郎放心,不管是吳王與夫人還是江東子弟,今日不會血祭石頭城下。不過依此看,沈郎似乎對舊主頗為顧念啊。”

然而這一句話似乎並未刺到沈彥之,隻見他斂衽微笑,目光柔和,兩片薄唇有如刀削:“殿下,我吳興沈氏雖出身南夷之地,卻也以經術傳家,是孔孟教化內的人,怎不知君臣綱常、父子倫理。但無論是君是臣,江東子弟,皆我兄弟,自不忍視其死而旁觀。若因此以新君見疏,吾輩寧願不求富貴,但求兄弟姊妹平安團圓。”

好一張利嘴,元澈不禁打量起眼前這位沈彥之。自不忍視其死而旁觀。相比於江東宗族沆瀣一氣,如今兩位站幹岸兒、出身於魏國門閥的悍將,似乎更加的麵目可憎。這句話實在頗具諷刺之意、勸誡之意,乃至於威脅之意。

“沈郎高義。”元澈十分心口不一地擊掌而讚,“那便請沈郎率部曲列陣於石頭城南門,共向陸歸發難。孤也會書信一封,命人射箭於城上,告知江東子弟,令其心安。”

即便是戰鬥力不能與魏軍相抗衡,但畢竟是三萬部曲。沈彥之明白這位大魏太子的謹慎,反正這場仗是打不起來的,在哪裏列陣都無所謂,於是道:“謹遵殿下之命。”

一場談判於帳內結束,元澈與沈彥之等魚貫而出。走在元澈身後,沈彥之與陸振不約而同的目光相對,繼而雙方各展一絲了然的微笑。

哪有什麽君臣之義,不過是各家利益。

兩方各自列陣,翹首以待。

沉重的城門終於在一片血色的朝霞中緩緩打開,一名吳國士兵從城內策馬而出,而後大門隨即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