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越來越大,霧蒙蒙的細毛雨變成了雨珠子。

江懷黎隔著雨簾看到草席裏的人艱難地掙紮,他翻身下馬,撐開雨傘遮住那人。

草席裏的人沒有看起來那麽慘烈,他還能動彈。一隻被血糊住的眼緊閉,一隻腫脹的眼眼皮顫動,正努力睜大,雙手撐地,似乎是想坐起來。

江懷黎把他扶起來,一手撐傘,單手解開身上的披風,裹著那人**的身軀。

給他係披風細帶時,兩人靠得很近,那人半睜一隻腫脹的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一把傘遮不住兩人,江懷黎身上也被雨水打濕了,雨水從他後頸順著脖子向下流,潮濕壓著眉毛和眼睫,竟從他身上看出了低落和脆弱。

這可是,江懷黎。

他認識江懷黎。

他是一個唱戲的,每年最忙的就是科考那段時間,各地趕考的考生進京,茶樓飯館好不熱鬧,他和爺爺每日奔走於各個茶樓之間。

最熱鬧的日子是狀元、榜眼和探花遊街時,那一日京城茶樓滿座,大街上人頭攢動。

狀元過去後,他正要離開,忽然響起一陣比狀元在時還要響亮叫聲。

他應聲抬頭,就看到了對麵茶樓二樓臨窗而坐的江懷黎,清姿雋逸,側臉高絕。

一聽到叫聲江懷黎就離開了,可是在那樣的一天,那樣一眼,真的很難忘記。

從周圍人的討論聲中,他得知那是江府十五歲的小少爺,今年會試中壓狀元一頭的會元。

那時他覺得他和自己雲泥之別,此生不會有交集。

沒想到此時他們濕漉漉地同在一把傘下。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有種他們都是被拋棄的可憐人的錯覺,這錯覺轉瞬即逝,他意識到看清江懷黎到現在,他竟然一直秉著呼吸。他該是這樣的人。

江懷黎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他看向這個重傷之人,或許是被雨天影響,或許是雨水隔出了一個其他人看不到的小天地,他問出一個平日裏絕不會有的問題。

“你可覺得我很討厭?可覺得我是多管閑事?怪我看到了你的狼狽?”

那人好久沒反應過來,“什麽?”

他氣若遊絲地說:“怎麽、怎麽可能,您為何會這麽說?”

即便這張臉鼻青臉腫,還沾了不少血,江懷黎也能看出他驚訝的神色不似作假。

未經思考的問題,讓他有了意外收獲。

他看著眼前的人斂眉細想,這一年他隻關注他在乎的人,收到的也隻有他們的不喜和誤解。

其他人,尤其是陌生人和他不曾在意的人,似乎對他沒有什麽惡意。

這或許是一個他之前沒注意到的突破口。

江懷黎給他係好披風後,站起來四處看了看,除了瀾王府的人,四周沒有其他人,馬跑起來又太顛簸,重傷之人不宜坐。

他把傘放下,俯身把這個瘦骨伶仃的傷患抱了起來,“我送你去醫館。”

不隻那人驚了,瀾王府門口那兩個扔人的家仆也驚了。

“誰這麽大膽子,敢救被我們瀾王府重罰的人?要不要喊住他?”

“你還喊住?你沒看到那誰嗎?”

“誰啊?”

“王妃!”

“哈?”

“我們王爺未過門的瀾王妃!”

“嘶!——”

江懷黎把人送到最近的醫館,留下錢就匆匆走了。

他又來到了秦少傅的住處,府上管事看到他很驚訝,“小公子,您怎麽又來了,老爺不在府上。”

“我知。”江懷黎提了提手中的茶葉和糕點,“方才惹少傅生氣了,回去後越想越羞愧,買了些少傅愛吃的茶點特來給少傅道歉。”

如江懷黎所料,管事對他並沒有成見,見他渾身濕透,衣擺上血跡斑斑,而外麵的雨勢沒有變小的跡象,他把江懷黎帶進了府,並讓府裏的小廝準備了熱水。

小廝端著一盆熱水進門,“小公子,您要沐浴嗎?要是沐浴,我現在就去準備。”

江懷黎回頭看著他,臉上露出一個笑,“不用,這盆熱水就夠了。”

這個小廝就是他來的目的。

這個宅院隻是秦少傅為進宮方便買的臨時住處,秦家隻有他他自己住在這裏,秦府在幾裏之外,他的妻兒子孫們都住那裏。

秦少傅勤儉持家,這裏隻有一個廚子,一個小廝和一個管事老奴。

這個小廝不僅是秦少傅的書童,還貼身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對秦少傅最為了解。

江府有江懷鴻在,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人,他已經在這件事上吃過虧了,想知道這些對他態度前後大相徑庭之人的一些事,江府裏不行,皇宮中麻煩,秦少傅這裏的這個小廝最合適。

小廝把熱水端到江懷黎麵前,“小公子要淨手洗臉?”

“不。”江懷黎掀開衣袍,把褲子卷到膝蓋上,“擦一擦腿上的血。”

小廝看到他血淋淋的膝蓋吸了一口冷氣,他還以為江懷黎身上的血都是別人的,剛要張口問他怎麽回事,想到早上他來時,直接跪在青石板上那聲響,又閉上了嘴。

江懷黎自己把腿上的血擦掉,到膝蓋那裏停住了。

小廝立即:“小公子,我去給您請個大夫來吧。”

江懷黎搖頭,“不想讓外人知道。”

他嘴邊露出一個苦笑,欲言又止。

小廝知道為什麽,即便他不說原因,他太了解了。

如果讓外人知道,少傅可能會誤會,會以為小公子故意讓別人知道他給少傅跪成這樣。

他撓撓了腦袋,“那我去給小公子拿點藥膏吧。”

他很快拿來一盒藥膏,小心地幫江懷黎塗,一開始隻敢塗傷口周圍,要塗破皮的地方時,他緊張地抬頭看了江懷黎一眼,那麽大一塊皮沒了,塗上去一定很疼。

果然,江懷黎細長的眉蹙在一起,一層細汗覆在額頭上。

“很疼嗎?”他問了句廢話。

江懷黎卻搖頭,“不算什麽。”

小廝想到這一年聽到的關於他的事,這可能確實不算什麽,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

“不要告訴少傅,我不想讓他知道,再生出什麽嫌隙。”江懷黎抬手又垂下,似是無措,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少傅為何這麽憎惡我,是不想要我這個學生了嗎?”

一年前小廝見江懷黎,那個眾星拱月的小少爺何等的耀眼,何曾這樣過。

“不是,小公子不要這麽想,老爺其實不是……老爺還是很喜歡您的。”小廝擺手安慰他。

江懷黎抬眼,清潤漂亮的眼裏滿是期待,“少傅對我的不喜,外人都能看出來,你為什麽這麽說?”

小廝看著他的眼怔了一下,“我就是這麽覺得。”

他跟江懷黎說了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老爺半夜醒了,不知是不是做了什麽夢,沒繼續睡,披著外袍走到書桌前寫了很久的字。”

那天晚上他注意到油燈亮了,但老爺沒叫他,他也就沒過去,在對麵房房間窗口看了一會兒,等燈滅了後,他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他去收拾時,看到了那張紙,老爺醒後皺著眉頭把那張紙撕了,但他一直記得上麵的字。

滿滿一整張紙上,寫盡了四個字:“懷黎無錯”。

江懷黎眼眸微動,問:“還記得具體是哪天嗎?”

小廝點頭,“我記得,是二月初九的晚上,那天老爺回來發了好大的火。”

二月初九,皇上在稷學宮問政。

大晟皇室宗族子弟都在稷學宮讀書,伴讀們自然也在那裏,皇上時常去那裏考量皇子們的學習情況,不拘於文章才情,還會有一些時政問題。

江懷黎當時提出了一個對於鎮壓災民造反的想法,被皇上大罵一頓,幾位皇子同樣厲聲抨擊。

皇上罰他麵壁思過三天,他看向當時在場的秦少傅。

在那之前,江懷黎被家人莫名厭惡誤解過,被皇上被四皇子責罵過,可是秦少傅一直和以前一般待他,他想知道秦少傅是如何想的。

那天,秦少傅第一次罵了他,和皇上皇子一樣。

好像他說了一個多麽大逆不道的想法,整個學堂所有人都在指責他。

“好久了。”江懷黎垂眸說。

小廝沒明白他的話,“什麽好久了?”

好久了。

他的世界混亂了好久了,他陷在這個窒息的泥沼裏好久了,終於找到了一線希望,至少證明,他沒錯。

他是真的沒錯。

江懷黎沒法跟小廝說,他正想換個話題時,秦少傅回來了。

兩人忙收拾了一通,出門迎他。

管事已經告訴秦少傅江懷黎來登門道歉。

秦少傅一見江懷黎,又氣了起來,“你就這樣來道歉?來道歉連穿戴得體都做不到,不如不來!”

江懷黎想了想老師深夜起來,一遍遍寫“懷黎無措”的身影,深吸一口氣,“是懷黎錯了,懷黎不敬師長,有負教導。”

又被責罵了兩句,江懷黎才出來。

小廝送他到門口,江懷黎離開前說:“謝謝告訴我那件事,這對我很重要。”

“不用謝……”小廝摸了摸腦袋,“就當是小公子用烤地瓜換的。”

小廝名叫雲意,年紀不大,今年才十五歲。

老爺四年前將他帶到這個院子時,他才十一歲,遠離生活好久的老府邸,困在這個新地方,沒有一個同齡的朋友,難免有些很孤單。

就算公子們來這裏,他也隻能遠遠看著。

後來一個叫江安的書童,經常在公子跟少傅學習時來找他完,並每次都帶夠兩人吃的烤地瓜和炒栗子等零嘴。

江小公子勤奮好學,在稷學宮下學後,還經常來找少傅學習,江安也就來得頻繁,每次都帶,他就有些擔心。

有一天江公子跟少傅在房內讀書,他們兩個坐在門檻上曬著太陽吃烤地瓜。

雲意小聲問他:“你每月領多少銀錢?這麽花夠嗎?以後我分你一半吧?還有你每次都是什麽時候買的,會不會耽誤你家公子的事?”

江安扒著熱乎乎的烤栗子,笑著說:“都是我家少爺叫我買的哦,我最愛吃炒栗子了,有次買炒栗子,少爺給我錢讓我多買點烤地瓜和你一起吃。你放心,少爺給我的錢夠我們吃一年哩。”

雲意呆呆地捧著烤地瓜,他都不知道,江小公子怎麽知道他喜歡吃烤地瓜的。

他自然不會跟主子們說這些,少傅也很少帶他出門。

隻有,他送客人出門時,會向街上賣烤地瓜的地方多看一眼。

雲意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梨渦,他對馬上的江懷黎說:“小公子,春天來了,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