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天

顏暮如一位熟悉而又體麵的老朋友, 願意拋開一些個人的情感,俯身耐心地問,“我開車送阿沅先回去, 要不也順道送一下你?”

“啊這……”

看著沈玨錯愕的表情, 顏暮又確認了一遍,“下課了嗎?”

其實沈玨這邊信任的素描課還沒有結束,但他本身也沒有興趣學習這些, 他下意識地和媽媽說,“我馬上收拾東西就能走。”

“行,等會你跟金師傅通知一聲,就和他說放一天假。”顏暮將其他人也安排妥當。

沈玨快馬加鞭生怕這一次機會錯過似的,立馬收拾起了他的書包和畫筆, 三兩下就準備好了, 回到隔壁畫室, 一路低著頭道, “老師我有急事,先走了。”

那頭的老師也不知道沈大少爺是什麽情況,隻見他連著給自己好幾下暗示的眼神,像是言辭懇切地請求著什麽,可惜他也不明所以啊。

他更不大清楚這中途出去又折回來是什麽意思。

當看見沈玨同學的那位素未謀麵卻在網絡上引發熱議的媽媽的時候,沈玨迫切與母親一道的想法隨之也就呼之欲出,一切迎刃而解。

也許青春期的少年是羞於說出口的,但是對於母愛的渴求卻比任何一個年齡段來得要更強烈,畫室裏來自美院的老師放走了心虛的沈玨,而沈玨也得以再度坐上了顏暮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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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帕拉梅拉行政車上。

顏暮等路口等待綠燈, 同時留意起了身後的兩個半大孩子。

她注意到她身後兩人各自截然不同的畫風,沈玨一路上正興奮不已, 似乎打算吵吵嚷嚷說這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有意識地收回了。

而一路上阿沅臉上的表情都似是哭又似是笑。

哭當然是在於她先前被別人胡亂冤枉了一通,而明媚張揚的笑還在後頭是由於她沒有任旁人欺負,真正做到站起來的人是自己,而暮姐隻是在關鍵的時候引導了她。

包括這個時候,阿沅覺得就算是普通家庭的家長,也未必能像顏暮一樣給以自己正麵的反饋。

可暮姐真的時刻鼓舞著她,“做得很好。”

阿沅一時沒了窘迫,自然也沒有憋屈著什麽也不說的道理,一旁的沈玨聽著她關於美術的事情扯東扯西,完全忘卻了他自己的功勞,唯有自己冷哼幾聲,才迫使別人阿沅不得不想起——

阿沅起初說自己得意的畫作說得眉飛色舞起來,終於想起了她身側不願被人忽視的大男孩,訕訕道,“暮姐,其實今天沈玨他出麵挺及時的,也是他讓我打電話給您……”

“這不是他應該做的嗎?”前車鏡裏那張臉依舊完美得毫無瑕疵,“你說是嗎,沈玨?”

有幾分傲氣的沈玨趕緊道,生怕被媽媽誤會了自己在邀功,“那當然是我該做的,況且我平時也這樣……”

心底又有幾分不平。

恍若他天生是個打手的角色,但如果不是阿沅常年照顧媽媽的緣故,他也不會出麵的。

顏暮早就看穿了自己兒子那點浮於表麵欲表現的小心思,“該誇還是得誇的,不出意外,你回家之後還會有份特殊的禮物等著你。”

“真的嗎?”

沈玨有幾分不相信,可能就是在顏暮和沈光耀離婚的一夜之間,他迫切地意識到曾經圍繞著自己轉的人和事全都憑空消失了。

他無法接受,迫切尋回以前的生活方式。

他承認,就算是兩天前,他也有過利用媽媽逃脫沈光耀的想法,也有讓母親繼續照顧自己的僥幸。

可母親的住院檢查給了他莫大的心理壓力,他覺得自己身為別人兒子,這會兒無論如何都不該提出來,可是這會兒氛圍很好,說不定阿沅也會幫自己說話。

沈玨鼓足了勇氣,卻發覺身後仿佛有一個拽引著他的聲音,時刻提醒著他母親的不易——

她好不容易一身輕鬆,從醫院裏剛一抽身,她本該是有自己的生活的,絕對不應該為了區區一個你,拋棄自己想要的生活。

沈玨意識到他的開口,無論顏暮是拒絕還是同意,這對於顏暮來說都是一場無盡的麻煩。

她一旦同意,那勢必要和沈光耀為了自己撫養權的這件事掰扯,而她要是不可,駁了自己的想法,或許還會引發她內心的異常愧疚。

他像是明明知道前方的道路對於他的媽媽而言,並不好走。

可是他知道媽媽看在過往情麵上,總會設身處地考慮他的境遇的。

換而言之,他拿捏了顏暮的心軟,對於一個別人家孩子都能慈眉善目,親自搭救的她,怎麽可能對自己的情況熟視無睹——

沈玨格外異常地保持了他的沉默。

在這之前,“換位思考”這個名詞之於他,就和中學英語單詞一樣陌生。

他頻繁望向窗外逐漸縮小成一個圓點又在車速下連成一條線的花草樹木,又忍不住假裝不經意地瞥向正在專心致誌開車的媽媽。

沈玨萬萬沒想過,這次他回家,真有一份隱藏著的巨大驚喜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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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暮送完阿沅,接過黎柯文的電話,才知道他在自己常去的咖啡廳裏,剛談完了兩筆碼頭的生意,如果不出意外,他的部分生意也會從島上挪動到江城這邊來。

她祝賀道,“黎老板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顏暮,產業總歸要換代更新的,這不有什麽新奇的,”黎柯文笑容裏有一抹得不到重視的苦澀,他說,“之前給你的土地你沒要,我正好就建立自己的產業園區了。”

顏暮對於十年後的試想中,根本就不存在什麽黎柯文,也知道他的發家史是不是和今天一樣令人稱奇,隻覺得跳出了故事的框架,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進展。

黎柯文作為商人掌握著十足的分寸,他為自己要了一杯焦糖瑪奇朵,“有合作項目的話,我可能還是會找上顏小姐。”

“我OK的。”顏暮沒有再度駁了黎柯文的好意。

而原本故事裏的男主也完全不再和自己全無交集,蒲予暉正穩穩當當地端著她的咖啡過來,寒暄道,“顏姨,您這麽快就出院了?”

就算是個小朋友,顏暮也完全沒有怠慢的想法,她一五一十地坦誠告之道,“手續還沒有來得及辦,我不大情願住在那裏了。”

“這個孩子看上去比同齡人更成熟啊。”坐在她對麵的黎柯文毫不吝嗇對蒲予暉的誇獎。

蒲予暉並沒有因為害羞而在顏姨的朋友麵前眉眼低垂,而是不疾不徐地迎接上中年男人的稱讚,手托舉的餐盤紋絲不動,“您過獎了。”

黎柯文真沒怎麽見過窮苦出身卻能做到如此不卑不亢的男孩子,他提議,“顏暮,要不這樣,你把這孩子的聯係方式給我,我想想公司裏有沒有可以安排學生實習的地方?”

“予暉,你還愣著幹什麽?”顏暮其實也早知道蒲予暉有著無比光輝的前途,也不曾想到他的這些機緣來得這麽早,“把你的手機號報給這位黎叔叔,他剛剛買下我們江城的一座碼頭呢。”

黎柯文自嘲,“不過是剛買下,等數字化運營完全建成,大概要等上三五年了。”

“是通過什麽方式搭建數據平台啊?”蒲予暉看上去隻是置若罔聞尋常地問問,但是他眸光裏還是很容易被大人捕捉到不死不同尋常的了解。

黎柯文放下那陶瓷馬克杯,主動詢問這陌生的孩子,“怎麽,你感興趣?”

蒲予暉頭腦一時發熱,他也難得為自己爭取些什麽,“黎總,我想我可以用SQL搭建數據來試試,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黎柯文看蒲予暉的眼神裏欣賞愈濃,“可以。”

顏暮順理成章地安排道,“那予暉,你今天下班之前和咖啡廳老板說一聲吧,待會兒你就跟黎總一起走。”

蒲予暉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立馬聽從了顏暮的意思,且並沒有因為接下來的去處不同於咖啡廳的打工,或者說早知道要離開索性就馬虎對待剩下的工作,他依舊有條不紊地打著每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這一點在黎柯文看來,頗為賞識。

他娓娓道來,“我好像在他身上看見了我年輕時的影子。”

“是吧,看不出來黎總年輕的時候由我們予暉這麽帥啊。”顏暮不動聲色地調侃道,其實她心底還浮現出一個人影,一個和予暉極其相似但又比他更爭強好勝的人影來——

是沈光耀。

大學時期的沈光耀無疑是貧窮的,但他勤勉,刻苦,在每一個類似於節假日的時候,都會給她送上一份不算太平價的禮物。

她有的時候會覺得之後的無盡珠寶,恍如拍賣行裏的黃鑽粉鑽,都沒有當初一百塊錢買下的莫桑鑽石要耀眼。

隻不過,他們當時的身價已經不大適合廉價的玩意了。

她每每和他賭氣,當然也隻會挑選最貴的和他和好,可能是那個時候的昂貴高奢對於沈光耀也不值得一提了,這些對於他,反而成為了最低成本的付出。

“在想什麽?”

黎柯文突然這麽問,一絲不苟地觀賞著她臉上的表情。

“在想少年心性,是否都會隨著年華改變,黎總當年是否和予暉一樣不易,”她抿了一口咖啡,終於破壞了上麵的花形,“也盼著年輕的小蒲可以幫上你的忙,大氣的黎老板呢,也給上足額的一大筆,省得他再出來打零工了。他年紀小,高中的課業卻並不輕鬆,我在想他一個人要兼顧工作和學業的話,多少會有影響的。”

“好,你放心,我的報酬隻會多不會少。”黎柯文心平氣和地應允道。

蒲予暉正在前台擦拭著咖啡機,顏姨和這位黎總的話他可謂聽得一清二楚,他原以為來幹幹淨淨咖啡廳打工已經是意外的驚喜了……從沒想過會有更好的安排。

他不曾無數次埋怨命運的不公,也沒想過有朝一日上天會如此慷慨。

他猛然驚醒,這不是上天的安排,是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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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光耀麵對自己的兒子沈玨,他總有種說不上來煩躁。

但可能是家裏也就隻剩下他倆了,再也無法忽視沈玨的存在,沈光耀連著反動了幾麵報紙,見沈玨都不打招呼,“回來了?”

“我剛剛坐我媽的車回來的。”

這下,沈光耀的眼底總算升騰起些許希望,他暗沉的眼眸裏流動著一絲不可察覺的光澤,就好像這是他們無法切斷的交集——

沈玨盡管不爭氣,但總歸是他們的孩子。

“下次你媽送你回來的時候,你提前和我說一聲。”起初,沈光耀假裝漫不經心地講。

見那反應比常人都慢的兒子,沈光耀語氣不由加重,“聽見了嗎?”

沈玨點了點頭,就和以前一模一樣,聽見了但等於完全沒聽。

沈光耀無法在教育兒子上得到他想要的成果,換作以前,他可能詆毀把這推給顏暮的,但是或許也就是這會兒功夫,他意識到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內耗有多深。

“下周一開始,你陪我錄製一檔節目,不會耽擱你太久的,”沈光耀冷聲嚴厲道,“鏡頭前你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心裏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服從”是沈玨唯一的命運。

在此之前,他更好奇媽媽說的在家中準備的這份驚喜,該不會陪沈光耀一起參加節目就是吧?

沈玨目光發怵,無論如何他就是不信——

這哪裏是什麽了不得的獎勵,分明是對他精神上一種折磨。

“爸,媽媽沒有和你透露什麽要給我的嗎?”事到如今,沈玨還是無意識地在索取。

沈光耀離開了原本呆過的沙發,親自動手給自己拿茶水,莫名其妙道,“你剛剛和她在一起,怎麽不問她反而問我?”

沈玨撓了撓頭皮,“就除了這什麽節目,沒有其他的安排嗎?”

“你覺得呢?”

沈光耀居高臨下地反問。

沈玨心底的希望就此幻滅,而母親的微信也同時發送過來,“好好在節目上表現哦,這次的綜藝節目關乎到光木控股未來的命運,觀眾對你還有對你爸的印象可能隨時會影響我們的股價,之後節目大概率也會給你一筆不菲的報酬,這就算是獎勵吧。”

啊啊啊啊他不想要。

錢還不足以讓沈玨冒著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壓力去和沈光耀走一遭,不是他看不上沈光耀,是這人實在要求太高,自己根本就達成不了。

私底下被罵個兩三句也就算了,為什麽要到電視上去丟人現眼啊?

沈玨知道母親或許是無心的,但沈光耀作為資本天生是有罪的,他不會和任何人共情,就連自己是他的兒子也不例外。

沈玨預感到自己上節目以後身心都備受摧殘的畫麵了。

他癱坐在沙發上,不出片刻,就已經在上節目之前聽見沈光耀劈頭蓋臉的指責,“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姿。”

沈玨迫於父親的權威,又不得不重新端莊地坐好。

他坐得就像幼兒園裏的小朋友。

他心中正在搖旗呐喊,誰來救救他?

沈玨明明是有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的,可是他在這個時候單單能夠想起的,能解決他的困境的……唯獨有著和同齡人不相符成熟的蒲予暉。

他這裏的消息發送過去。

把自己未來上綜藝的事也傾吐出來,自己的情況也說個一清二楚,沈玨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並不喜歡蒲予暉,不僅因為之前他大膽追求的林微微的心有所屬,而且對於母親的偏袒同樣也不滿。

但是他總覺得蒲予暉身上有著一種令人信服的不會攻擊任何人的正直。

他想讓蒲予暉替自己出謀劃策。

至少,他得搞一個清新一點的人設,不說吸引什麽女粉絲,也不至於“人人喊打”。

當然他也覺得自己和蒲予暉沒有熟到那份上,但沈玨本身就沒有一個明確的邊界感。他習慣於眾人的花式追捧,在家庭以外的地方沒有遭受過太大的冷遇。

“礙眼”的蒲予暉沒過多久回複過來,消息是沒有溫度的,“顏姨給我安排了新的實習機會,我要對我的工作全力以赴,不好意思,沒空幫你。”

沈玨氣得鼻孔直冒煙。

怎麽不給他安排一個,他這年紀也想去社會上鍛煉鍛煉……幹嘛要對別人家的小孩子這麽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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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終於迎來沈光耀和沈玨的定妝造拍攝。

沈光耀臉上是一絲不苟的敬業表情,無需化妝的他顯示出這個年齡段男人的冷硬來;而配合的沈玨這時候還得學著其他娃綜節目的小朋友,跟個笑開了花似的捧起了臉,但凡想起他在外麵那丁點兒麵子,他都絕對不會這麽做。

但是自己討喜與否,事關光木控股的未來。

他再紈絝惡劣,也知道斷斷不能影響自己家的生意,搬起石頭砸自己家人的腳。

沈光耀再有錢,也是一時的,要是他的財富並沒有很好地傳承下去,那等待自己的才是真正的無妄之災。

“好了嗎你,別在鏡頭麵前裝。”

這才一開始,現場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已經感受到了這對父子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同時也預感到退出著節目的話,一定可以製造很大的話題。

沈光耀不明白沈玨怎麽一夜之間跟個女孩子似的,還捧著張大臉,難不成還以為他能走國民路線?

到目前為止,沈光耀上這個節目都沒心沒肺的。

他認為自己就和應付每一個公務一樣執行著他的個人範圍的業務,但是他還是勉強察覺到了不對勁,拍定妝圖片的這一天來的圈內老板不止他一位,江城搞電纜的龍頭老大以及銅礦生意的薛家也都先後入場。

但不同於他們家的人丁單薄,別人一家三四口都很齊全。

沈光耀和他們打招呼,互換名片,又相互恭維完彼此的事業,了結完一些列這些瑣碎之後,他愈發覺得胸口堵得慌。

而照片真正定格的那一瞬間,他從機子上看見他身邊的空缺——

原本應該出現的人拒他於千裏之外。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麽,不是一個純粹的美麗俏佳人不在自己的身邊,擁有美貌的女人數不勝數,而是她是獨一無二的,是熠熠生輝的,是隻有在她身邊的時候他才會發出那些微弱的光的。

她不在的時候,他和那些人群堆裏平庸而無望的男人是沒有區別的。

沈光耀突然轉身,奔跑著離開這逼仄的攝影棚,甚至沒和在場的工作難過人員說一聲,也沒來得及托人照顧他的孩子,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