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天

顏暮是故意的。

她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藍調的瑪格麗特, 慵懶隨意地托舉起酒杯,親眼目睹被這些議論困擾著卻又無可奈何的顧寅,她含蓄的目光和刻意的默不作答已然給出了答案。

而眼眸流轉間, 那挑釁而逗弄的眼神一閃而過。

顏暮今晚的確有些乏味。

沈玨莫名其妙的主動喝藥, 更是令她匪夷所思,畢竟就算身處同一屋簷下,也從沒見過這孩子以這種別扭的方式討好過她。

索然無味的她望向了顧寅此刻的麵容。

一張算不上年輕卻新鮮的臉。

冷峻, 在他界限以內的不容侵犯的臉此時此地暗沉了下來,而之前他服務的那群人,卻紛紛向他投以輕蔑鄙夷的目光,這在顧寅的人生裏確實算得上頭一回。

他很好奇她的“作案”動機。

然而,女人毫不客氣地把罪責推向了自己, 一手晃動著攪拌棒, 臉上生氣勃勃, “其實, 你要是之前在我們通話的時候就轉賬的話,也就沒有大晚上這一出了。”

“那顏小姐豈不是沒戲可看了?”

顧寅彈落著肩上因為旁人過生日而四處飛揚的金屬塑料片兒,突然趴在了吧台的桌子上,凝視著顏暮的眼眸。

“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也是受害者,”顏暮眼神卻不見得有絲毫的躲閃,“我明明是一家正規酒店的老板,卻被路過的人當成是戀愛腦,不也很無辜麽?”

“正規”那兩字令顧寅啼笑皆非。

他的酒杯很快見底,杯子裏隻剩下透明的趨於渾圓的冰球, 他突然問,“顏暮, 你對我的職業就沒有一絲好奇?”

“為什麽想當警察?”顏暮沿著他的思路問下去,靈動的眼眸很久沒有像現在這一刻眨了眨道,“不會是因為小時候看了黑貓警長吧?”

“看過,但我比他帥。”

“顧警官就這點酒量,喝完這些就開始講胡話?”顏暮笑得坦率,“不會吧,不會真的有警察拿自己和一隻可愛又正義的小貓作比較吧?”

“你不承認?”

顏暮就是不想要順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意,超乎尋常地和顧寅慢條斯理地舉例說明,“黑貓警長穿製服,你沒穿,所以你沒他帥。”

意興闌珊時,顏暮去了趟洗手間,“我去趟洗手間。”

對於“製服”作為評判標準並不認可的顧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便服,趁著顏暮離開的時候又趕緊扶了一把那搖搖欲墜的洋桔梗。

……

“什麽啊?”

“這麽急著給你的小叔子找,難道不怕我真找一個和你對著幹的弟媳,把你們家鬧得天翻地覆?”

站在洗手間墨綠色的玄關烘幹的地方,顏暮有序地排在其他女性的身後,一邊瀏覽著酒吧洗手間的標語,一邊奉陪著顧太太又一輪措手不及的催促。

但很快,顧太太從這洗手間流動的音樂當中聽出了顏暮所在地方的非比尋常。

她立馬轉移了話題,隻字不提對小叔子的憂心忡忡,無比關切顏暮現階段的近況道,“你這是在哪裏,總不是在酒吧?”

“在。”

那邊的顧太太直接笑岔了氣,“我聽說沈光耀可是追著去了海南,現在已經開始擔憂他會不會嫉妒到臉都發綠了?”

“別提他,掃興。”

顏暮明顯放緩了腳步,前排的人早已離開,她卻遲遲沒有將手探入烘幹機的縫隙裏。

“你身旁有沒有小鮮肉啊?”影月的興致高漲,好似探知了什麽了不得的八卦,她緊隨其後又問自己,“長得帥不帥啊?”

“帥。”

顏暮像是一時被點燃了玩心。

“我去,我就知道你去海灘邊上玩得瀟灑,但也沒想過這麽瀟灑……完全就不像我,整天呆在這個家裏死氣沉沉的。”

然而,顧太太的歡快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的聲音也變得低落起來。

顏暮從顧太太瞬間轉變的情緒中自然聽出了一些問題,“程影月,你和你的顧先生又怎麽了?”

“就因為要去電台上鏡的事情,之前我也沒有正式提嘛,昨兒個說了一聲,這下好了,他說他不情願,”顧太太嗔怪道,“說是以我們的身份地位用不著拋頭露麵。”

程影月避開自己那些重複老套的破事,一下子又擔憂起了他們的共友。

說來最近很長一陣子沒有見到過郝太太了。

“郝太太那邊也不知道怎麽著了,聽說她小孩高考結束了,她也打算要離婚,這邊的郝先生還想著利用我的關係邀請她一起上節目。”

她又隨即自說自話般感慨,“天呐,難道那男人真以為世界是圍繞他們轉的嗎?”

顏暮對顧家的事不置可否,轉而提及她們的另一位年紀稍長的朋友,她沉聲道,“郝太太那還是別回頭吧,她老公四處沾花惹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顧太太接著吐槽道,“就是,她老公那秘書換了一茬又一茬,我是覺得實在沒必要忍了。”

程影月同她嘮嗑嘮了幾近一圈,最後卻又歸於最初的話題,“哎,你是不是真不管我和我家小叔子有沒有著落的事啦。”

“管。”

正當她走出這一間歐式宮廷複古風的衛生間,手機上卻猝不及防傳來一張顧家二少爺的個人履曆表表——

上麵有張方方正正的藍底證件照。

劍眉星目,麵如冠玉,氣質清正剛直,美則美矣,卻美得不容忍褻瀆,這才讓人更容易妄自生了逗弄的念頭。而這樣臉,她記憶猶新,隻因在十分鍾前就曾見過。

顏暮終於笑出了聲。

-

再次見到這張清正有餘,線條冷硬臉的時候,顏暮無法在這夜色裏心安理得地欣賞男色了。

畢竟程影月雖然小女生心性一些,但她那婆家一家人可不好對付,她一下子就將自己代入了做媒人的另一重身份當中。

“身高和體重了解一下,還有你的工作看上去倒還是蠻穩定的,那收入呢,加上年終獎總共多少,報稅後的數字吧。”

“187公分,71.5公斤,”他語序連貫,按照她的邏輯一一作答,甚至為了這個問題格外認真地放下了手中的朗姆酒杯,“收入不定,加年終獎大概是三十萬。 ”

顏暮原以為她的盤問會招致男人的不滿,沒想到顧寅一五一十地給予了她回應,而且情緒相當平穩,他像是從一名合格的警察一下子轉變成羈押時被審問的犯人。

但她本人也不由多問了一句,“你不好奇我為什麽會突然問這些?”

他重複著她的疑問,“所以,你為什麽問這些?”

顏暮站起身來,倒也沒有太大的留戀,她所認可的男色,在自己的名聲麵前不值一提,更何況自己萬一真動了心,又該怎麽和程影月她們一家解釋。

“別誤會,隻是為了配合你嫂子做一些初步的調查。”顏暮脫口而出,完全不給顧寅留下任何的思考空間。

她站在酒吧的風口處,差不多已經打算先行離開,而她手裏捧著一束桔梗,洋溢著澄靜的生機,她嗤笑了一聲,“你都三十四了,不找對象,你的家裏對你的終生大事很著急,這不一不小心就拉著我當媒人了……”

她騰出另一隻手,將他嫂嫂發來的文件展示在他眼皮子底下。

“不需要。”他嚴詞拒絕,出於本能似地反抗。

“看吧,這就是他們這麽著急的原因。”她依舊笑得璀璨奪目,哪怕無數盞酒吧顏色各異的光線輻照在她頭上,但依然擋不住她沉靜而出眾的氣質。

她本該與他喝完幾杯再走,可那不合時宜的消息還是令她望而卻步了。

而為他“牽線搭橋”的顏暮本該揚長而去,卻對著目送她的自己留下這麽句,臉上有幾分說不上的為難和克製,到最後才猶猶豫豫地開了這個口,“你哥之前說你那方麵可能存在些問題。”

……

半分鍾過後,幾乎從業以來從未主動給家裏打過電話的顧寅突然給顧家打去了電話。

他媽媽立馬摘下金絲老花眼鏡,不可思議道,“阿寅,你這怎麽會有功夫給家裏打電話,年假休息得怎麽樣了,去年的傷養得怎麽樣了?”

“媽,我等會再和你拉家常,”顧寅聲色平靜,立即安排道,“你讓顧彬接電話。”

“好,原來你這家夥是想你哥哥啦。”

顧彬恰巧加班加點回家,本來一路上還在埋怨這個家出人出力的都是他一個人,結果他那個有所追求的弟弟反而能夠坐享其成——

結果這倒好,顧寅還有臉給他打電話。

顧老太太這會兒突然也不是那麽著急小兒子的婚事了,想著他們家雖說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兄友弟恭,十分和諧,老太太整個晚上都笑眯眯的。

然而,顧彬卻預感到他弟弟找他肯定不安好心,果不其然,等他接過電話,顧寅的第一句問候就是,“你自己有的毛病可別安在別人身上。”

起初顧彬不明所以,知道他那剛正的弟弟嘲諷得太過明顯,“哥,你這把年紀是應該進補了,不然這些年也不至於家裏沒個小侄子、小侄女的。”

顧彬倒也不惱怒,他這弟弟雖然脾性如此,但心不壞,“火這麽大,今天的抓捕不順利?”

“是你和你的老婆四處求人給我找對象,還把對我的汙蔑四處傳揚——”

顧寅言盡於此,直接掛斷了電話。

顧彬突然想起了前兩天和自己老婆在被窩裏的吐槽,想必是有能耐的媒人將這話傳入了顧寅的耳朵裏,倒還有點意思。

-

這些日子以來,顏暮都在研究和開發自己名下的這一棟大樓,幾個項目的工期也都一一定下來了。

她剛離開施工現場,來到附近黎柯文名下的山莊。

黎柯文似乎早已知曉她要過來的這件事,他在一旁從容感慨道,“顏暮,按照你這個工作能力,不出意外的話,沒過幾年就不是我想收購你而是被你收購了?”

“黎總,您這是想套現啊?”

黎柯文手拿一把紫砂壺,洗了一排冰裂紋且通透的小茶杯,又重新滿上,真情實感道,“隻是覺得也許你比我更適合做決策而已。”

“醫療,購物,年輕人的定製主題服務,”黎柯文在想眼前這看似柔弱的女人在半個月內布局的版圖 ,“不是誰都能在一夜之間做成的。”

顏暮笑稱,“我想這些也熬了三個晚上啊,而且不是黎總在我身邊提供這些裝修設計公司,我恐怕也很難直接推進我的項目。”

“可醫療器材那塊我可沒幫得上忙,那上市公司老總可不好糊弄,”黎柯文口吻中的敬佩更甚了些,他親自給顏暮滿上茶水,用另一隻杯子替她撇去浮沫,“最後的談判價格,我想在你以外的人無論有多強的心理素質,都未必得到。”

顏暮笑得風輕雲淡,“或許我隻是運氣比較好。”

“要回江城?”黎柯文已經聽聞了顏暮的行程,有幾分說不上來的遺憾,“項目還在施工,你就這麽急著離開麽?”

“我和沈光耀有一些手續不得不辦。”

“那辦完你就會立馬回來嗎?”黎柯文明晰他自己是明知故問。

顏暮平心靜下地抿了一口茶,“也要看到時候的具體情況再說。”

“聽這意思,你一年半會也不大可能來島上轉了,大抵是要等到年底項目竣工,你才會回來看一眼。”黎柯文早知多半是這結果。

也許一開始不那麽想著占據沈光耀那棟樓的話,自己並不會和顏暮相遇,心中自然也就沒有這些虛無的執念了。

她也沒有避開這種極大多數情況的選擇,承認道,“是吧,你們這冬天的時候格外舒服。”

“那天我去找沈光耀了。”

黎柯文在紅木椅子上坐得端正,目光正視著前塘淤積的雨水,突然提及這件遙遠的事情來。

“哦,是嗎?”顏暮顯得並不上心,也不大關心他們談判的結果,“是有生意上的來往嗎?”

“算是吧,不過最後不歡而散了。”黎柯文到底也沒有和盤托出,他不想拿自己的微不足道的付出來作為炫耀的工具,更不想讓她誤以為這是自己接近她的辦法。

黎柯文克製不下那幾分不該有的留戀,“幾點的飛機,要我送送你嗎?”

大概已經從她獨立的個性當中得知會被拒絕的答案了,但黎柯文仍然多此一舉地追問了。

“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顏暮這次給他留足了顏麵,“晚上七點的飛機,要是黎總今天不忙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在傍晚吃個便飯。”

“好。”黎柯文回答得幹脆利落,不給顏暮留下任何反悔的時間。

他們相視一笑,黎柯文總有種自己已經認識顏暮很多年的錯覺。隻是可惜在於,他並沒有沈光耀的運氣,黎柯文連自己也認為他和顏暮相隔甚遠,或許在這塊他從小長大的土地上,他還能對顏暮施以援手,若是換了江城,他怕是在她那頭幫不上半點忙。

可是,他那有著幾個血痂的開裂的手指已經在瀏覽“三亞—江城”機票的頁麵上了。

……

顏暮一個人來,自然是想一個人走。

想必黎柯文是聽從了她的安排,沈光耀則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蹤,而那位顧警官或許早在追捕新的犯人了。

她也不再顧及任何人的感受,頭戴final audio muramasa的耳機,放了首舒緩的輕音樂,踩在在機場貴賓區的休息室綿柔的地毯上,安靜地做自己的夢。

然而,上機前,她就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

比如說,貴賓區就她一個人,雖說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特意充錢來這坐一會,但是通常一架飛機上肯定不止她一個人買了頭等艙的票吧。

這就清淨得有些過分了。

或許是旅遊淡季,目前飛機的入座率不高,顏暮也沒來得及細想,就上了這架國產大飛機。

奇怪的是,分明自己在下麵等候的時候根本沒人啊,怎麽她並排的兩張位置以及她身後的位置都坐滿了人啊?

直至到達自己的位置,經過這頭等艙兩排的人時,她才逐漸認出了這幾張熟悉的老臉,不出意外,她身邊應該就是休完年假的顧寅以及說好了不送這會兒卻有事要去江城的黎柯文。

顧寅:“經濟艙沒位置了,我本來想和其他隊友坐一起的。”

而他小弟邊上一個空缺的座椅還挺紮眼的,藍色的坐墊下那空缺的座椅仿佛在發出輕微的囁嚅聲,嗚嗚我這明明很空的。

黎柯文:“我也是臨時接到通知,江城那邊有批到付的貨,要我親自去驗收。”

而江城碼頭上那批貨已經被簽收了快一年了,蹲在倉庫了的那部分集裝箱也在為自己發聲,用不著您來簽字哈。

……

顏暮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天下真有這麽湊巧的事嗎?

更不用說,自己身後的那張老臉已經接近又冷又不耐了,如同是等待著她一視同仁的關心一樣。

這時候,飛機上的空姐恰巧路過,特意蹲下身子溫柔地詢問道,“顏小姐,今天頭等艙的乘客都是您的朋友嗎?”

這時候的顏暮仿佛眼底沒有任何人,而剛剛的招呼也好像從未有打過,她將自己從這群人當中摘得清清楚楚,而對於還指望著自己問候、佯裝正在看報紙,半天也在看同一頁的沈光耀做到了徹底的熟視無睹。

“一個也不認識。”

說罷,顏暮又立即安排空姐給她四周都拉上了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