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怕黑

“為甚不去?”在山無法理解,追上往城內走的小姑娘,伸手在她頭頂往自己胸口上比劃一下:“你才六歲,又這麽矮,一個人怎麽過嘛。”

“我一個人能過。”柒柒語氣慢悠悠,態度卻異常堅定。

她又不是真的六歲。

上一世意外死的時候,她都滿了九歲,是大姑娘了。

在山低頭看著油鹽不進的小姑娘,急得跳腳:“你去了我家,我就是你親哥,我會一輩子護著你的。”

柒柒衝他笑了笑:“在山哥,你現在不也時常護著我嘛。”

在山又勸:“你不是喜歡弟弟嗎,你要是去我家,你就可以帶著在江玩了啊。”

在江是在山的親弟弟,如今才一歲半,牙齒還沒長全,每次見她就讓她身上撲。

想到那招人稀罕的小娃娃,柒柒忍不住笑了,可仍舊沒有動搖:“我們兩家就隔著一道牆,我住我自己家,也一樣可以帶著在江玩。”

往家走的一路上,在山追著柒柒嘮嘮叨叨不停地勸說,可一直到了家門口,小姑娘還是沒答應。

看著院中已經回來的蔓雲,在山直接從牆頭翻過去:“姐,柒柒她不肯來咱家,你快勸勸她。”

柒柒從破爛的木頭院門走進去,笑著打招呼:“蔓雲姐。”

看著跑得披頭散發,明明被拋棄,卻跟個沒事人一樣笑著的小姑娘,蔓雲心疼不已,拉起她的小手:“柒柒,你姑母走了?”

柒柒點頭:“嗯,走了。”

蔓雲抬手把小姑娘糊在臉上的頭發往耳後掖了掖,溫柔安慰道:“那種人,走了便走了,你也不必難過。等會兒你就搬過來,從今兒往後,你就是我和在山的親妹子。”

在山立馬翻上兩家中間的土牆,騎在牆頭上,興衝衝道:“要搬什麽,我來搬。”

看著真心實意為她著想的姐弟倆,柒柒紅著眼,上前用力抱了抱蔓雲:“蔓雲姐,謝謝你和在山哥的好意,但我還是想一個人過。”

“呂叔還在養傷,需要人伺候,在江還小,也需要人照顧,你和在山哥已經夠辛苦了,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

上一世被最親的親人放棄,到了這裏又被明明答應看顧她的姑母丟下,被拋棄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她不想再體驗一回。

呂家人都是善良的好人,可她不敢再依靠他人。

蔓雲和在山異口同聲。

“不麻煩。”

“一點兒都不麻煩。”

盛情難卻,心中的真實想法又不想說,柒柒便認真找著其他理由:“蔓雲姐,在山哥,你家房子也不夠住。”

這是實話,呂家東屋一鋪炕,在山跟在戰亂中斷了雙腿的呂叔住著。

西屋為了堆放雜物,隻壘了一張小炕,蔓雲帶著在江在住,兩個人將將好,再睡一個她,便有些擠了,何況大家都在長身體,會越來越擠。

姐弟倆齊齊回頭,看了一眼自家那算上灶間統共才三間的低矮土房,呂蔓雲歎了口氣,呂在山撓了撓頭,他們隻想著不能讓柒柒一個人孤苦伶仃來著,竟忘了這茬。

見姐弟倆一臉窘迫,柒柒笑著說:“蔓雲姐,在山哥,反正咱們就住隔壁,有事我就找你們,不用擔心。”

蔓雲又歎了口氣:“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日後挑水,劈柴這些重活,我和在山幫你幹。”

眼看著到手的妹妹沒了,在山很失望,可也沒有辦法,他蔫蔫地從牆頭上出溜下來:“你有什麽事,一定要說,不要一個人傻扛著。”

柒柒彎著眼睛甜甜地笑了:“好。”

呂蔓雲把鏟子和裝滿了野菜的籃子拿過來,遞到柒柒手裏:“這菜是大家夥幫著一起挖的,明兒你要出門,便還是跟在山柱子他們一起,莫要一個人。”

柒柒認真道了謝,告辭出門,來到右邊相鄰的院子,推開木頭院門,走了進去。

她回手把門閂插好,走到屋門前,推開門,進了灶間,把竹筐和鏟子放在地上,環顧屋內。

灶台上放著一雙筷子,一個陶碗,都是用過的。鍋邊沾著一些黃米粒,還有一些煮粥煮出來的米油。

顯然,她那姑母,不對,從丟下她那一刻,那女人便不再是她的姑母,以後她便喊她鄭氏。

看來,鄭氏是煮了一頓米粥,吃了才走的。

柒柒走到米缸那裏,掀開蓋子往裏瞅了瞅。

還好,米還在。

小姑娘踮著腳探身到米缸裏,用手撥了撥米,在心裏估算著。

她一個人省著點兒吃,一天還是煮一頓,一頓一把米,大概能吃上個把月。

到那時,草原上,野地裏,遠山中,能吃的東西多了起來,日子也就更好過了。

仔細把米缸蓋好,柒柒進了自己平日裏住的西屋,仔細檢查一遍,又走到鄭氏和遇兒先前住的東屋到處看了看,發現隻少了母子二人的衣物和一床小被子,其他的都在,這才鬆了一口氣。

先前敵賊打進城內,燒殺搶掠一番,家裏剩下能用的東西不多了,每一樣都很要緊。

在空空如也的屋內來回走了一圈,小姑娘伸出一雙小手把自己的臉蛋往上推了推,推出個大大的笑臉,大聲說:“一個人過更自在,不用洗那麽多的衣裳,不用做那麽多人的飯,想什麽時候躺就什麽時候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也不用動不動就挨罵,多好。”

“多好。”

連著說了兩個“多好”,小姑娘走到灶間去,踩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拿了個木匙,把鍋裏剩下的米粒和米油全都刮起來,稀罕吧擦地吃了個幹幹淨淨。

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小姑娘又搬著小板凳到灶台旁的水缸邊上,踩上去,半個身子探到水缸裏,一小雙手費力端著葫蘆瓢,舀了半瓢水倒進鍋裏,連著舀了兩次,這才把水瓢扔回水缸,又搬著小板凳走到灶台邊,踩在板凳上,把碗筷和鍋都洗刷幹淨,刷過水也舀出來倒進泔水桶裏。

本就沒吃什麽東西,又跑了那麽遠的路,又累又餓,等收拾好灶台,她已經頭暈眼花,差點兒一頭栽進鍋裏,嚇得她忙從板凳上下來,捂著咕嚕咕嚕叫個不停的肚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得煮飯了,再餓怕是得暈,如今這個時候,可是病不起。

緩了一會兒,小姑娘起身,拿了個碗走到米缸邊,探身進去抓了一把米,用水洗過倒進鍋裏,又添了兩瓢水,把灶裏的火生了起來,慢慢煮著。

隨後把門口那筐野菜拎過來摘好,留出一把薺菜清洗幹淨,放在菜板上,雙手握著沉重的菜刀費力地剁碎,收進碗裏先放著。

往灶裏填了根柴,她把剩下的野菜裝進筐裏,拎到外頭,在一輛破舊的板車上攤開來晾著。

她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往後每天也會出去挖新的回來,多的就晾成幹菜儲存起來,留著秋冬吃。

等把大半筐野菜全都攤平,返回灶間,鍋裏的水已經燒開了,一粒一粒金黃色的米在鍋裏翻滾,看得小姑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跑去東屋,吭哧吭哧把家中唯一的一把椅子搬出來,往灶台旁一放,爬上去抱著雙腿坐好,下巴擱在膝蓋上,就那麽盯著翻騰的鍋裏,看得出神。

清水慢慢變成粘稠的米湯,一陣陣米香彌漫開來,小姑娘用力地吸著鼻子,眯起了眼睛。

又等了一小會兒,她爬下椅子,把切好的薺菜倒進鍋裏,又用勺子從鹽罐裏舀出一點兒鹽丟進去,拿了一把長柄木勺不停地攪動,直到菜熟,恰好灶裏的火也熄了。

小姑娘樂顛顛地拿了個陶碗,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半,留了一半在鍋裏,打算留著晚上吃。

避免不小心把碗摔了,她也不往別處端,就站在灶台邊,拿勺子小口小口吃起來,燙得一個勁兒地斯哈,卻吃得格外歡快。

大半碗清湯寡水的薺菜黃米粥下肚,小姑娘抱著碗心滿意足,眼睛彎成了月牙,自言自語道:“看吧,一個人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多好。”

收拾完碗筷,把鍋蓋好,門栓插好,又把椅子搬到門口擋住,小姑娘便把自己的衣服被褥等物從西屋倒騰到了更寬敞的東屋。

原本她和娘,還有鄭氏和遇兒,四個人一起住在東屋朝南的大炕上的,可娘過世以後,鄭氏便說擠,讓她挪到了西屋又冷又小的北炕上。

如今好了,這麽大的炕,她今天睡炕頭,明天睡炕稍,後天睡炕中間,想怎麽睡就怎麽睡,一個人自在。

把被褥鋪在炕頭,小姑娘便鑽到靠牆放著的八仙桌下麵,費勁巴拉地把桌子下擺著的一個裝雜物的木箱子挪開,隨後搬開蓋在上麵的地磚,從裏麵翻出一個木盒,打開之後,從裏麵拿出一枚玉簪看了看,心道幸好她沒把這處藏東西的地方告訴鄭氏。

她把懷裏的金手鐲掏出來,連同玉簪一起放進盒子,又原樣把東西一樣一樣放回去。

忙活完,小姑娘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拍了拍手,脫鞋爬上炕,脫掉外衣,鑽進被子,頃刻間便睡了過去。

六歲光景,原就是要多睡的年紀,外加長時間營養不良身體本就疲弱,今日又城外城南跑了那麽一大圈,早已疲憊不堪。

如今填飽了肚子,躺在燒得暖烘烘的炕上,一覺睡過去,等餓得醒過來,天都已經黑透了。

入目一片漆黑,小姑娘的心猛地揪起,手忙腳亂地把睡前放在枕頭邊的火折子摸了起來,等到火光亮起,高高吊起的心才落到了實處。

而此刻,小姑娘腦門上已滿是細密的汗珠。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大聲和自己說著話:“鳳柒,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啊,沒什麽好怕的。”

給自己打過氣,小姑娘這才穿鞋下地,把蠟燭點了起來,隨後又走去灶間,把灶間的蠟燭也點了起來。

火光跳動,屋子變得亮堂,小姑娘的心終於安穩下來,把椅子挪開,拎著籃子開門出去收晾著的野菜,免得明早被露水打濕。

一出門,就見門口放了個碗,裏麵放著一塊有她兩個巴掌大的野菜餅。

她把碗拿起來,看向東院,知道定是她睡著的時候,在山哥或者蔓雲姐過來送的。想必是她睡得太沉,沒聽到喊聲。

她走到牆根底下,正準備喊人,就聽隔壁屋內有陣陣哭聲傳來,她一愣,仔細聽了一會兒,無奈地歎氣。

上次戰禍,呂嬸沒了,呂叔又斷了雙腿,臥病在床。

呂叔以前風風火火,是個極其能幹之人,可打那以後,他便消沉起來,時不時地便要痛哭一場。

他一哭,蔓雲,在山和在江便跟著一起哭成一團。

而這,不過是戰亂過後的雲中城百姓悲慘生活的一角罷了。

這種傷痛,外人勸了也沒用,隻能等時間久遠,慢慢淡忘。

小姑娘又歎了口氣,把蔫了的野菜收進筐,拎著筐端著碗回屋,插好門閂,拿椅子堵在門前,灶裏生火,把鍋裏已經涼了的菜粥熱了熱吃了。

野菜餅她沒舍得吃,好生收了起來,準備留著明天出門的時候帶著。

隨後簡單洗漱,再次回到東屋炕上。

燭火搖曳,夜風呼嚎。

小姑娘一閉眼,腦中就浮現出各種妖魔鬼怪,揮舞著殘肢斷臂,張著血盆大口向她撲來,嚇得她裹著被子縮到炕角,瑟瑟發抖。

“不怕,不怕,柒柒不怕。”

小姑娘帶著哭腔給自己壯膽,就那麽強行睜著眼到了後半夜,直到困得撐不住,這才歪在牆上睡了過去。

等到天亮,呂在山和柱子等人在大門外喊她出門去挖野菜,小姑娘才一個激靈醒過來,大聲應了一句,穿鞋下地。

匆匆洗了臉漱了口,用手作梳攏了攏頭發,拿根頭繩胡亂一繞一係,灌了口冷水,拿上昨晚那塊野菜餅,睡眼惺忪,蓬頭垢麵,拎著竹筐和鏟子,關好屋門院門,跟著大家夥就走。

一群孩子吃不飽,起得早,各個精神不濟,哈欠連連。

好在又是個晴天,孩子們頂著剛升起的太陽,踩著朝露,出了城門,來到草原上。

雲中城內,除了為數不多的達官顯貴,富庶商賈,普通百姓人家幾乎都得靠著野菜貼補糧食的不足。

此刻是初春,野菜沒那麽多,摘過之後重新長起來也沒那麽快,這就導致孩子們一天比一天走得遠。

走了小半個時辰,過了個小山坡,才來到一處不曾被人采摘過的草地。

孩子們都很高興,四下裏散開,揮舞鏟子忙活起來。

柒柒年歲最小,已經累得兩腿發酸,她坐在地上,啃著野菜餅,歇著腿。

昨晚上哭得跟狼嚎一樣的在山,此刻活力四射地挖著那一叢叢綠油油的薺菜:“柒柒,你累就歇著,我把這些薺菜挖完,咱們的筐就差不多能裝一半了。”

“謝謝你在山哥。”柒柒點頭道謝,啃著餅子看著遠方。

看著看著,她突然伸手一指:“在山哥,那有藍色的花,我去看看。”

在山不在意地揮了下手:“你去吧,記得給我姐摘一朵,她也愛花。”

“哎。”柒柒乖巧應著,把最後一口野菜餅放進嘴裏,起身,朝著那藍色的花朵跑去。

可等她跑近,卻嚇了一跳。

那並不是什麽花,而是個和在山差不多大的孩子,手裏攥著一根藍色的飄帶。

那孩子麵朝下趴著,一動不動。

早已見過無數死人的小姑娘很快鎮定下來,撿起一個土塊丟在那孩子身上:“喂,你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