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依

清晨,清風拂麵,大朵大朵的雲飄在空中。

雲中城,剛經曆過戰火洗禮,殘垣斷壁,破敗不堪。

城外的草原,廣袤無限,荒無人煙。

幾個麵黃肌瘦,穿著破舊的孩子,拎著柳筐,拿著鏟子,在剛破土的草芽中,仔細搜尋能入口的野菜。

一個五六歲的瘦弱小姑娘,蹲在一叢嫩生生的蒲公英麵前,用一雙布滿龜裂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把尚帶著露水的葉子來,直接放進嘴裏,鼓著腮幫子快速嚼著。

昨兒下晌那碗清湯寡水的野菜粥下肚過後,再也不曾進過食。

蒲公英又苦又澀,可對於饑腸轆轆的她而言,卻堪稱人間美味。

在她旁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用鏟子挖著一叢野蒜,見小姑娘將一把蒲公英吃得狼吞虎咽,沒忍住問了句:“柒柒,你姑母又沒讓你吃早飯?”

小姑娘咽下嘴裏的野菜,抬起頭來。

頭發枯黃,皮膚粗糙,麵帶菜色。

唯獨一雙因為瘦削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黝黑,清澈,宛若草原夜空上的星星,熠熠生輝。

小姑娘認真解釋道:“在山哥,我家米不多了,我姑母也不吃早飯的。”

在山拿鏟子用力挖了一下土:“可我姐都看著好幾回了,每日等你出門,你姑母便會生火煮飯。”

柒柒一愣。

姑姑竟背著她多吃了一頓嘛,難怪家裏本就不多的米,最近少得那樣快。

愣神過後,她低下頭,繼續摘著蒲公英的葉子:“我爹娘都沒了,我姑姑肯要我,已經很好了。”

在山把剛挖出來的那把野蒜在鏟子上磕了磕,把土磕掉,才放在小姑娘的柳筐裏。

“她家房子被火燒沒了,她要是不要你,怎好住進你家。”

“如今吃的還是你爹娘留下的糧吧,倒苛待起你了,真是可惡。”

男孩為小姑娘打抱不平。

柒柒安安靜靜地摘著野菜,不再言語。

等她再長大一些,挑得動水,劈得動柴。

等她不再那般怕黑,敢一個人住。

到那時,她就自己過。

在山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蹲到她身邊,從懷裏掏出一小塊饢餅,遞過去:“給。”

柒柒盯著那塊和她手掌差不多大的饢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卻態度堅決地擺了擺手:“在山哥,這是蔓雲姐給你帶著墊肚子的,我不要。”

在山不顧小姑娘的推拒,硬是把饢餅塞到她手裏:“我早上吃得飽飽的,你快吃。”

柒柒捏著那塊饢餅,心中酸酸的,暖暖的。

現如今,別說雲中郡,就是整個並州,家家戶戶也都缺衣少食,堅持不餓死都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何來吃飽一說。

在山嘿嘿笑著催促:“快吃啊。”

柒柒想了想,撕下來一小塊餅,放進嘴裏,剩下的還給男孩:“在山哥,我人小,肚子也小,一口就能吃飽,剩下的你吃。”

在山接過餅,也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剩下的又要還給柒柒。

兩個孩子你讓過來,我讓過去,你也不要,我也不要,就著一塊饢餅撕吧開了。

旁邊的幾個孩子見狀,湊了過來。

“別讓了,待會兒餅掉地上了,我帶了塊饃,柒柒,分你一半。”

“我的野菜團子也好吃,柒柒嚐一口。”

……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紛紛從懷裏掏出為數不多的幹糧,各自掰了一小塊,遞到小姑娘的手裏。

眨眼間,小姑娘的小手裏就多出來一小捧各色幹糧,她點著小腦袋,認認真真挨個道謝:“多謝在山哥,多謝小翠姐,多謝柱子哥……”

“柒柒,你年紀最小,卻最客套,總是謝啊謝的。”

“不必這麽見外,以前你爹娘在的時候,你不也經常分給我們吃的。”

“是啊,我長這麽大,就吃過一回飴糖,還是你給的呢。”

“我吃過柒柒給的雞腿。”

“你那雞腿被我咬了一口,你追了我三條街,哈哈哈……”

孩子們圍成坐成一圈,一邊嘻嘻哈哈回憶以前的事,一邊吃起了幹糧。

聽著那歡快的笑聲,柒柒也彎著眼睛笑出了聲。

隨後如珍似寶地捧著手裏的幹糧,小口小口地慢慢啃著。

正吃著,從城門方向跑來一個半大孩子,遠遠的朝著眾人招手。

“在山,好像是你姐?”一個孩子眼力好,看清了來人,用胳膊肘碰了碰在山。

在山起身,跑著迎上去:“姐,你怎麽來了?”

十一歲的呂蔓雲跑得滿麵通紅,越過自家弟弟,直接跑到柒柒麵前,彎腰拄著雙膝,上氣不接下氣:“柒柒,快、快回去,你姑母抱著你表弟,挎著包袱,跟著商隊往、往南城門去了,像是要出遠門。”

“她這是想跑?柒柒呢,她不要了?”在山氣得把手裏的鏟子重重插在地上。

柒柒心裏一個咯噔,小臉緊繃,蹭地從地上蹦起來,把手裏剩下的半塊饃往蔓雲手裏一塞,撒腿就跑:“蔓雲姐,幫我拿筐和鏟子,若是我還回來,便去你家拿。”

小姑娘跑得太急,沒注意腳下,狠狠撲在地上,摔得悶哼一聲,可她連緩都不緩,爬起來接著跑。

在山跺了下腳,跑著去追:“姐,我陪柒柒一起去,她那姑母不是什麽好人。”

看著眨眼就跑遠的兩個孩子,蔓雲籠著嘴大聲喊:“在山,若是她姑母不肯帶柒柒一起,你就帶柒柒回咱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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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城內的集市,十鋪五關,百業蕭條。

一隊由十幾輛馬車組成的商隊,終於清點完了東拚西湊來的貨物,啟程上路。

不多時,便到了南城門。

最後那輛馬車內,坐著一對母子。

年輕婦人時不時掀開簾子回頭看上一眼,神色隱隱帶著焦急,似是怕什麽人追上來。

婦人懷裏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剛睡醒,揉著眼睛,懵懵懂懂地問:“娘,姐姐呢?”

婦人敷衍答道:“挖菜去了。”

小男孩又問:“那咱們去哪?”

看著馬車出了城門,婦人鬆了一口氣,眉宇間難掩興奮:“娘帶你去個好地方,從今往後,咱們娘倆就要過上好日子了。”

小男孩掙脫婦人的懷抱,趴在車窗邊上,腦袋探出去往外看,看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城門,他轉過頭來:“娘,我們不帶姐姐嗎?”

婦人別過頭去,隨口糊弄:“等過陣子,我們安頓好了,娘再回來接你姐姐。”

小男孩看著婦人,突然意識到什麽,猛地躺在車廂板上,撒潑打起滾來:“娘,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婦人伸手去拽小男孩,卻怎麽都拽不起,哄也哄不好,氣得她用力推搡了一把:“混賬東西,你要她,那你就留在這破地方,跟她一起喝西北風去。”

見婦人當真發怒,男孩不敢再鬧,擦了擦通紅的眼睛,靠在她身上央求道:“娘,遇兒求求您,咱們去接姐姐一起走好不好。”

婦人煩躁異常,猛地把男孩推開,還不等她說話,就聽外頭遠遠傳來了呼喊聲:“姑姑,姑姑。”

男孩眼睛一亮,撲到窗子邊,掀開簾子,把脖子長長地伸出去就喊:“姐姐,我們在這。”

婦人臉色難看,抓住男孩的胳膊就想往回拽,可男孩兩隻手緊緊扒著窗子,她拽了兩下愣是沒拽動。

母子二人拉扯間,在山已經先一步跑到了馬車前,攔停了馬車,正和車夫交涉:“老伯,我們有事找車上的人。”

車夫方才已經把車內母子二人的對話都聽了去,此刻看了一眼跑得滿頭是汗,臉頰漲紅,累得話都快說不出來的兩個孩子,拿鞭子磕了磕車轅:“有話快說,不能耽擱太久。”

鳳柒拱手作揖呼哧帶喘地道謝:“多謝老伯。”

在山也抱著拳頭謝過。

柒柒走到車窗那,踮起腳尖,攥住小男孩的手:“遇兒,姑姑呢?”

小男孩回頭看了一眼婦人:“娘,姐姐找你。”

婦人不情不願地湊到車窗前,冷著臉看著柒柒:“有話快說。”

柒柒仰頭:“姑姑,你要去哪?”

婦人心虛地看向別處:“都城。”

都城嗎,聽娘說過,那是個好地方,沒有敵寇,沒有風沙,安定富裕。

小姑娘眼中帶著期盼,伸出小手,試圖去牽婦人的袖子:“姑姑,我吃得很少的,我還能洗衣做飯,你能不能帶上我?”

婦人抬起胳膊,避開小姑娘的手,卻不敢和那雙黝黑明亮的眼睛對視:“我隻弄到我和遇兒的路引,沒法子帶你。”

柒柒昂著腦袋,語氣焦急:“可是姑姑,我娘臨去前給了你一個金鐲子,換你照看我長大,你答應了的。”

婦人下意識回手,把身旁的包袱往裏推了推,隨後捋了捋頭發:“不知道你說什麽,老伯,走吧。”

這是不打算要她,還想賴掉手鐲嗎,小姑娘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這種人,怕是再怎麽求都沒用。

她伸手死死扳住車窗:“既然你不肯要我,那就把我娘的手鐲還回來。”

小姑娘小小年紀,眼神卻帶著一股冷意。

鄭氏被小姑娘的眼神駭了一跳,把簾子重重撂下,催促車夫:“老伯,快些走,免得金爺等急了。”

在山生怕馬車走了,伸手抱住車轅,衝著車廂裏頭喊:“鄭嬸子,你說話不算話,那就把柒柒的手鐲還她。”

已經聽出眉目的車夫不屑地搖了搖頭,抱著鞭子,靠坐在車轅上,語氣嘲諷:“鄭家娘子,這兩個孩子,一個扒著車廂,一個抱著車轅,我如何走得,你趕緊把話跟人家說清楚,好趕路。”

正僵持間,車窗簾子被掀開,遇兒趴在車窗上,把一個包了東西的帕子丟在了鳳柒身上:“姐姐,拿好。”

柒柒接住,打開帕子,是一枚雕花金手鐲。

在山忙問:“是你娘的那枚嗎?”

柒柒仔細辨認過後,點頭:“是。”

“那就好。”在山舒了一口氣,鬆開車轅。

柒柒攥著手鐲,抬頭看向小男孩:“遇兒……”

還不待她把話說完,遇兒就被拖了回去,緊跟著車內響起一聲重重的巴掌聲,伴隨著鄭氏的怒罵:“你個吃裏扒外的小畜生,那是你舅母給我的,你充什麽好人。”

聽著車內小男孩的哭聲,柒柒眉頭皺起,抬手重重敲了一下車廂,怒道:“本就該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麽打遇兒!”

前麵已走遠的車隊傳來一聲哨子,車夫老伯甩了一下馬鞭,在山連忙把柒柒拽到一旁,把路讓開,車輪轉動,馬車軲轆轆向前駛去。

鳳柒通紅著眼,跑著追出去幾步:“遇兒,你要好好的。”

遇兒頂著一臉巴掌印,再次探出小腦袋來,朝柒柒用力揮手,哽咽著喊:“姐姐,等遇兒長大,便來接你。”

馬車揚塵而去,追上車隊,漸漸走遠。

柒柒把手鐲仔細揣進懷裏,轉過身,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待她如丫鬟一般使喚的姑母,她絲毫沒有留戀。

可遇兒這個弟弟,往日裏都是她帶著,懂事又黏她,二人早就如同親姐弟,她舍不得。

在山伸手摸摸小姑娘的頭,憨憨地笑了:“柒柒,你別難過,你跟我回家,我早就想有個妹妹了。”

“在山哥,多謝你和蔓雲姐的好意。”柒柒拱手作揖,正兒八經地道謝過後,拒絕了:“我不去你家,我就一個人過。”

幾次三番被人拋下,從今往後,她不會再依靠任何人。

作者有話說:

寶寶們好,開新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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