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為了不發出任何聲響,道裏安沒有穿鞋,他赤著腳走在深夜療養院冰冷的地板上,跟著前方幽靈似的白影。
那白影個頭不高,看身形像是迪倫,可就像道裏安被幻聽折磨著跑出房間的那晚一樣,無論道裏安怎麽加快腳步,始終追不上他,他總是比道裏安快一步繞過拐角,卻又不會叫道裏安完全跟丟。
道裏安沒有隨身攜帶任何東西,他甚至把個人終端丟在了床頭,他隻帶著他自己,朝著默爾曼和未知的一切奔去。
因為過於緊張,細小的汗珠沁濕了他的手掌,他隻顧著追“迪倫”,並沒有注意對方將他引去了哪裏,因此當那扇多次出現在夢境中的金屬門佇立在他麵前時,道裏安愣在了門口,他懷疑自己仍舊在做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扇金屬門在道裏安靠近時突然啟動了。
那兩扇巨獸獠牙似的金屬鐵板上下分了開來,朝道裏安露出了自己的腹腔。
有什麽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道裏安耳邊催促,他根本來不及細想這怪異的一幕,在茫然和惶恐中邁進了那個神秘的空間。
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實驗室,左右兩側是亮著藍色熒光的觀察水箱,裏麵遊動著不少魚類,而如果你細心一點觀察,就會發現這裏的魚類都是變異魚,它們有些長出了兩棲動物的四肢,有些長出了兩顆腦袋,有些尾巴很明顯不屬於自己的物種……
道裏安在這裏獲得了一些熟悉感,因為費迪南海洋研究所的E區也有類似的觀察水箱,道裏安下一步的研究對象就是變異天使魚。
迪倫完全失去了蹤跡,道裏安不知道自己該繼續朝前走,還是停留在某處等著默爾曼來接他,因此他放慢了腳步,靠近那些觀察水箱欣賞裏麵色彩斑斕的魚群。
很快,道裏安看到了一條長著虎鯨尾巴的短鰭圓頭鯨。
這是一條很奇特的變異魚,它的尾巴從下腹部的位置開始突然變成了虎鯨的紋路,形成了一道圓弧狀接口——不是特別明顯,因為圓頭鯨的皮膚是黑色的,而虎鯨背部也是黑色的。
因為龐大的體型,這條變異短鰭圓頭鯨獨自享有一塊水箱,此刻它正躺在箱底,一動不動,也許在睡覺,道裏安小心翼翼地靠近,好奇地打量它的尾巴。
然而就在此時,那條圓頭鯨察覺到了他的靠近,它突然掙紮起來,猛地擺動著身軀,瘋狂地將腦袋砸向道裏安所在的那麵玻璃。
道裏安小聲地說了句“抱歉”,在驚慌中連連後退,他正打算就此離開,突然發現這條鯨魚的肚子在滲血,濃稠的血絲從變異尾巴的接口處源源不斷地流出,像是要從中間斷裂開來。
刹那間,一個無比恐怖的想法令道裏安手腳發冷——
這根本不是一條天然形成的變異魚,這是一條人為縫合上虎鯨尾巴的鯨魚實驗體!
這條圓頭鯨被迫“嫁接”了一條不屬於自己的尾巴,它被關在這間玻璃水箱裏,這間金屬監獄裏,在痛苦和絕望裏掙紮,隻有死亡能叫它安息。
道裏安愣愣地站在這間實驗室裏,將目光投向周圍所有的觀察水箱,以及水箱裏不停遊動的各種變異魚。
他在一種難言的恐懼裏發問:
這裏所有的變異魚,都是人為造成的嗎?
頭頂突然響起了吵雜的警報聲,道裏安知道自己被發現了,而就在此時,位於正前方的又一扇金屬門被打開了,道裏安別無選擇,隻能朝它跑去。
但當他以為自己逃離了那間畸形的“海洋館”時,道裏安發現自己又踏入了一間恐怖的展示屋裏。
在這裏,到處都是人和魚類的殘肢標本。
不不不,不是那種泡在福爾馬林裏,分門別類貼上標簽保存完整的器官標本。
這裏隻有下肢。
各種魚類的尾巴和人類的雙腿混雜在一起,漂浮在綠色的**中,腥味混合著消毒水的氣味,活像個擁有收集癖的變態殺人犯所鍾愛的地下室。
這種強烈邪惡的暗示叫道裏安產生了生理性的反胃,他的神經在尖叫。
他究竟在什麽地方?
為什麽療養院裏會有這種實驗室?!
那些腿都來自於什麽人?
他們還活著嗎?
很快道裏安就知道了。
第三扇門被打開了,道裏安毫不猶豫地衝了過去。
人能夠在活著的時候踏進地獄嗎?
道裏安在此刻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要如何描述眼前的景象?
他如何能夠剝離情緒,冷靜又客觀地告訴觀眾們,是的,這是又一間實驗室,不過這一次實驗對象從魚變成了人類?
那些實驗體,他們昏迷不醒,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被放置在一架奇特的傾斜狀的維生機器裏,這讓他們的上半身能舒適地躺在病**,而下半身則能夠浸泡在水中。
你問這機器的必要性?
如果他們的下半身全是魚尾呢?
道裏安幾乎不能順暢地呼吸,他強迫自己挨個數過去,一共十個人,十個實驗對象,有男有女,年齡大小不一,其中甚至還有一個孩子!
每一個人的腰部都纏滿了紗布,而在那些紗布之下,是各種不同的魚尾,有鯨魚,鯊魚,鱘魚,鯰魚……還有些道裏安一時無法辨認的魚尾巴。
道裏安茫然地在他們之中穿行,他感到自己的軀殼被狠狠砸出一個巨大的缺口,他的靈魂溢了出去,飄在半空中。他不知所措地在這座龐大灰暗的金屬地獄裏徘徊,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突然間,道裏安的腳尖踢到了什麽,他低下頭,看見了一隻玩具熊,道裏安撿起它,看向一旁的維生器。
透過玻璃,道裏安看見了一個有著漂亮金發的小姑娘,如果她笑著站在你麵前,你一定會認為她是遺落在人間的天使,但是現在,那些殘忍的惡魔,他們截掉了她的雙腿,強行給她安上了一條醜陋的鯰魚尾巴,而她原本嬌嫩的上半身也因為插滿各種管線而變得浮腫青紫。
“滴——”
刺耳的警報聲把道裏安的靈魂驟然從半空中扯進身體,他感到天花板在旋轉,世界在震顫。
“不可饒恕……”
“為什麽要這麽做?”
“救我……”
“媽媽……”
“放我出去!”
道裏安又一次聽見了那些哀嚎,可他已經不敢判斷,那些聲音到底是他想象中的幻覺,還是某些痛苦靈魂的求救信號。
身後已經傳來陣陣腳步聲,有人在朝這裏逼近。
第四扇大門已經朝他開啟,道裏安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但有什麽東西勾住了他內在的衣角,道裏安的雙手在發抖,他猛地回頭看向那些維生器,看著那些受折磨的靈魂,兩秒鍾後,道裏安動了起來,他衝了過去,將那隻玩具熊輕輕地放在小姑娘維生器的玻璃罩上。
“做個好夢吧,我的天使。”
道裏安的視線模糊起來,下一秒,他用力拔掉了維生器的電源,那代表氧氣和抗排異藥物等輸送的綠色信號燈頓時全部變為灰色。
接著,他轉頭衝向下一個維生器。
主啊。
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
第二個,第三個……
按你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
第四個,第五個……
求你將我的罪孽洗除淨盡。
第七個,第八個……
並潔淨我的罪。
第十個。
重疊的刺耳警報聲爆炸開來。
道裏安知道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可他的腳步變得沉重,他看不清路了,他隻聽見有人在哭泣。
“對不起,對不起……”
道裏安想毀掉這裏,殺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無形的十字架沉重地壓在背上,他渴望火把,渴望唾棄,渴望審判。
可最終跪在上帝麵前的隻有他自己,他羸弱的自己。
“等活著離開這裏再道歉吧。”
有人從身後狠狠推了道裏安一把,搡著他越過第四扇金屬門,道裏安回頭,大門迅速關閉,他隻來得及看清迪倫空洞的雙眼。
道裏安於是擦掉眼淚朝前跑去,一刻也不停地奔跑,即便他也不知道終點在哪兒。
他跑過幽暗的走廊,穿過一間間用途不明的病房,依次經過“取精室”,“取卵室”和“產房”等字樣的標牌,它們像走馬燈似的從道裏安身邊經過,每一格畫麵裏都是道裏安不敢正視的可憐女性……
最終,道裏安抵達了這些恐怖實驗室的最深處。
他看見了人魚。
數不清的人魚。
那是一條條有著巨大尾巴的半人半魚生物,他們被困在圓柱形的觀察水箱裏,麻醉泵正持續不斷地從他們身體裏奪走力量和理智。
他們都是真正的人魚,漂亮的尾巴和腰部完美融合,沒有任何人為嫁接的痕跡。
在看見他們的那一瞬間,道裏安驟然明白了人類罪惡的執念——
當這樣聖潔龐大的美麗生物出現在麵前時,你很難不去懷疑造物主的偏愛。
他們的聖潔映照著人類的汙穢,他們的強壯襯托著人類的渺小,他們的美麗凸顯著人類的醜陋。
因此要奪走那些沒有的,毀掉那些拿不走的。
最好偷走他們的尾巴,住進他們的皮囊,去擁有力量,擁有大海,擁有永生。
道裏安已經看見有些人魚失去了尾巴,他們的腰上還有殘留的鱗片和鰭,但尾巴卻消失了,隻有特製的金屬托支撐著他們的上半身。
“對不起,對不起……”
道裏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詞,他無法不感到罪孽深重,他痛恨起自己“人類”的身份,“海洋生物研究員”的頭銜,他擦不掉上頭無辜者的血……
道裏安的心靈已然被罪惡感殺死,可雙腿還在無意識地奔跑。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過來了,大聲叫著道裏安的名字,命令他立刻停下,一管麻醉槍針劑刺在他的腳邊。
宛如一隻被箭尖指中的飛鳥,道裏安拚命奔跑,不敢回頭,他在這間充滿人魚柱的巨大空間裏迷了路,他不知道該去往哪裏,直到他看見了角落處一個下水道似的圓形入口。
【道裏安,過來!】
道裏安確信自己聽見了什麽人的召喚,但詭異的是那聲音並不通過自己的耳朵傳來,反而像是來自意念。
無論如何,道裏安不再猶豫,他彎腰走了進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跌了進去。
那是一個圓形的金屬管道,道裏安就這麽不受控製地朝下方滑了下去,道裏安恐懼得想要大叫,但又害怕被發現,於是隻能用雙手捂住嘴巴,任由自己朝深淵墜去。
然而很快,他感覺自己著陸了,他掉進了一堆垃圾袋裏,空氣裏彌漫著腐臭和血腥味。
四周一片漆黑,可道裏安並非什麽也看不見,這裏似乎是地下通道,周圍有好幾個類似的管道口,大概也連通著地上。道裏安摸索著站起來,掌心卻觸到了塑料袋裏疑似人腿的東西。
道裏安隱約意識到,這裏是那些實驗室處理“廢棄物”的地方,所有的“實驗垃圾”都會被通過管道集中到這裏,最後被統一處理。
前方有條窄路,道裏安於是擠開那些“垃圾袋”努力前行,沿路不小心被什麽東西絆倒,道裏安的雙手下意識支撐在地上,結果卻摸到了幾具屍體,他們的血甚至還是熱的。
一個念頭在道裏安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想,他大概明白了自己這一路上都沒有遭到任何阻攔的原因。
管道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道裏安不敢再逗留,他跌跌撞撞,雙手沾滿鮮血,亡命之徒似的在魔鬼咽喉一般狹窄的小路上狂奔。
直到——
“道裏安!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