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緒發泄後是無盡的空虛,道裏安突然有些後悔,他並不害怕馬格門迪對他做出任何懲罰,但是西爾維呢?如果他們膽敢像對該隱那樣對待西爾維的話……
“Fuck!”
道裏安狠狠踢上金屬牆壁上的凹陷處,恨不得把那塊牆壁踢出一個洞,好鑽出這間肮髒的廁所。
“Fuck……”
道裏安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頹喪地坐在潮濕陰臭的小**,陷入了極度的無助之中。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道裏安不確定,但他並沒有完全失去機會。
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道裏安將麵臨一次所內的審判——是的,因為研究所與世隔絕,而人類的糾紛幾乎與他們的曆史等長,“法庭”不可或缺。
其中“法官”自然是研究所的上級們,他們必定會咬死道裏安的罪狀,因此道裏安的機會在於每一位“陪審團”的成員。
為體現公正,陪審團無固定成員,每次開庭前隨機抽取45位所內成員組成陪審團,最終道裏安有罪與否也會由陪審團投票決定。
隻要道裏安能在開庭時說服陪審團,他不僅會被無罪釋放,還會令更多人看清馬格門迪的陰謀,以及所謂“人魚研究小組”的本質。
當然,也許即便被釋放,道裏安也會丟掉研究所的工作,遭到一係列馬格門迪的報複,但那是之後的事了,明天的事就交給明天。
直至被命運宣判的最後一刻,道裏安都有翻盤的可能性。
想通自己的未來後,道裏安稍稍平複了一些,但他很快想到了西爾維,如果馬格門迪沒有騙他,那麽明天西爾維就會被運往康斯比,那是又一處軍方管轄下的海洋生物研究所,道裏安這輩子恐怕都無法踏足那裏,這一次道裏安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道裏安突然想起平安夜的那個晚上,他和西爾維分別時所說的話——
“不用害怕,我保證你很快就能回家。”
現在想想,這可真是個可笑的承諾。
西爾維是否會記恨道裏安食言?
……
時間真是漫長啊。
道裏安像個瞎眼的盲人焦急地等待著黎明。
他趴在金屬牆壁上,企圖能聽出周圍的什麽動靜,可這禁閉區宛如一座巨大的墳場,除了他這具弱小靈魂的掙紮聲外,什麽動靜也沒有。
突然間,周圍的光線閃了一閃,道裏安猛地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那個老舊的燈管。
算是懲戒的一種,禁閉室的燈光並不會隨著夜晚的降臨而熄滅,一直處在光照之下會令人無法進入深度睡眠,很難獲得充分的休息。
道裏安暗暗期待著這枚燈管報廢,這樣好歹他能在審判前睡個好覺。
然而過去了不知多久,道裏安沒能等到黑暗降臨,反倒發現那處早就壞掉的通風口開始冒出濃煙。
“見鬼,發生什麽事了?!”
道裏安大聲呼喚禁閉室外的看守放他出去,如果他繼續待在這間不通風的小廁所,很快就會因為這些濃煙窒息而死。
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道裏安隻好盡力自救,他扯下一小塊床單浸濕了水,捂在自己的口鼻處,繼續拍打禁閉室的鐵門。
好在很快,濃煙觸發了AI智能係統的火災警報,禁閉室的大門被自動打開了。
道裏安茫然地走出禁閉室,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屢屢濃煙已經在整個禁閉區彌漫開,刺耳的鳴笛在頭頂拉響,毫無疑問,附近的某處發生了不小的火災。
由於研究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封閉環境,火災被列為需要絕對防禦的一級災難,通常一些小型的電路起火和化學品爆炸都能很快被所內的AI智能係統撲滅,必要時,係統會自動封鎖起火區域,以保證其他區域人員的安全。
像此刻濃煙滾滾甚至蔓延至鮮有人跡的禁閉區這種情況,道裏安一次也沒有遇到過。
就在道裏安打算先逃出去時,突然一個人影朝他衝了過來,道裏安立刻躲進一處角落,直到認出衝進來的人是帶著消防麵罩的艾德時,道裏安驚訝地叫住他:“艾德?你怎麽會來這兒?”
“沒時間解釋,跟我走。”艾德握住了道裏安的手腕,拉著他朝外跑去。
艾德的手又濕又冷,道裏安感到自己像被一條海蛇纏住了手腕,他試圖掙脫,卻發現對方的力氣大得嚇人。
“嘿,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要帶我去哪兒?”道裏安掀開濕布條對艾德大喊,不幸吸入一口濃煙,嗆得咳嗽不止。
“帶你去找西爾維。”艾德無比冷靜的聲音從他的麵罩下傳來。
“什麽?”
道裏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對方並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朝他扔出離譜的信息。
“火是我放的,我用了某些違規化學品,點燃了幾間實驗室,同時我在一些運輸機器人上動了手腳,讓它們帶著火焰在各區遊**……對了,我還破壞了通風係統。”
道裏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什麽?但是……為什麽?”
直到離開禁閉區後道裏安才發現火災有多嚴重,那些煙霧幾乎覆蓋了所有的走廊,到處都是尖叫著逃跑的路人,沒人有空注意到艾德和道裏安,但他們也沒辦法再大聲對話。
艾德一言不發,精準地帶著道裏安穿梭在一條又一條濃煙密布的走廊裏,最後當他們停下時,道裏安震驚地發現他們來到了西爾維的人魚研究室。
根本不需要人臉識別,在火災警報下,所有逃生通道都處於開放狀態,艾德用力把道裏安推了進去,告訴他:“我們得抓緊時間,先把他弄出來。”
在看見西爾維的瞬間,道裏安的大腦就分不出更多區域思考其他問題了,他開始匆忙操作控製台。
人魚被重新封入了圓柱形的中央水箱裏,全身插滿管線,持續不斷的麻醉注入令他處於昏迷狀態,道裏安發現他身上又疊加了許多新的傷口,有些甚至深可見骨,道裏安胸腔裏那個跳動的器官突然被揪緊了似的一陣劇痛。
很快,人魚從水箱裏掉落出來,昏迷不醒,艾德掏出口袋裏早就準備好的注射劑,朝人魚的脖子紮了一針,幾秒鍾後,人魚突然睜開了眼睛,他仿佛還沒有從噩夢中清醒,第一時間便開始尖叫掙紮。
“西爾維!噓——是我!別怕,我是道裏安,寶貝兒,看著我,看著我!”
由於剛才人魚的掙紮,道裏安的手掌被他的鰭棘劃出許多小傷口,但他仍抱緊了西爾維,親吻他的耳朵尖,直到他恢複冷靜,伏在道裏安的懷裏小聲哀鳴。
一直蹲在旁邊默默看著他們的艾德突然對道裏安說:“還記得你曾經欠下我的一個請求嗎?”
“當然?”道裏安看向艾德,此刻的艾德在他眼裏已經等同於救世主。
無論艾德的目的是什麽,他幫道裏安救出了西爾維,道裏安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回到大海裏。”艾德盯著道裏安的眼睛認真地說,“帶著西爾維回到大海裏。”
“我當然會,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麽?”道裏安隱約覺得這句話裏飽含深意,但他一時間根本無法想出答案,而艾德已經站起身。
“拿上這個。”他丟給道裏安一張卡,道裏安定睛一看,那是馬格門迪的身份通行證——艾德是馬格門迪的次級助理,他竟然想辦法弄到了這個。
“從瞭望塔那個出口離開,現在立刻出發,我會想辦法為你們拖住安保。”
“嘿!等等!”
艾德的身影消失在了濃煙之中,他甚至在離開前把消防麵罩丟給了道裏安。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道裏安振作起來,他戴上麵罩,扶起仍舊有些神誌不清的人魚朝門口走去。
道裏安經常前往陸地,他對那條通往瞭望塔的出口無比熟悉。
他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小時前他還在悲痛自己即將失去西爾維,如今西爾維卻就在自己的懷抱裏,他們馬上就能夠逃離這間研究所。
感恩上帝,感恩艾德!
由於無法確定火源發生點,AI智能係統無法關閉任何區域,道裏安一路上暢通無阻,即便偶爾遇到逃亡的同僚,他們也隻顧著自己,因為擔心有人率先搶走逃生艇的名額,他們比道裏安跑得還快。
更加幸運的是,人魚漸漸恢複了體力,他像蛇似的扭動著尾巴在陸地上前行,速度甚至比道裏安還要更快一些。
就在他們即將靠近通往陸地的電梯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上去人數不少。
道裏安來不及思考艾德是否已經被抓住,他果斷作出決定。他走進電梯按下上行按鈕,接著在電梯關閉前溜了出來,帶著西爾維朝另一側的樓梯通道衝去。
然而在開門的一刹那道裏安就愣住了,這裏根本沒有什麽方便通行的樓梯,這裏是瞭望塔內部的鋼鐵結構,隻有一道狹窄陡峭的鏤空金屬爬梯蜿蜒而上——這原本是為了方便修理工作業而建造的。
那真是一段無比漫長的距離,道裏安順著螺旋而上的金屬爬梯向上望去,那道狹窄的逃生口仿佛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天堂入口。
根本不需要考慮,道裏安帶著西爾維爬到一半就會被闖進來的安保隊伍用激光槍射下來。
隔著一道門外,道裏安已經聽見了安保隊伍的交談聲,他們在說關閉電梯,從爬梯上去。
又要失敗了嗎?
道裏安絕望地想,他握著西爾維的手蹼,幾乎要在此刻落淚。
然而突然——
“我的老天……西爾維!”
道裏安眼前的視線在瞬間發生了變幻,在他的理智回歸之前,西爾維已經用一隻手臂將道裏安抱起,另一隻手抓著爬梯,以一種無比詭異又靈巧地姿勢跳躍在各鋼筋結構之中,道裏安隻感到有風從臉頰劃過,空氣不再渾濁,出口近在咫尺!
普通人竭盡全力至少要花五分鍾才能爬到頂端的爬梯,西爾維在幾秒鍾內就到達了出口。
“別,怕,道裏安——”
人魚在將道裏安安全放在瞭望台的地麵上時,這樣低沉地對他說。
道裏安被他逗笑了,但他的眼睛仍舊籠罩在悲傷的濃霧之中,西爾維俯下身去貼近道裏安,他想說些什麽安慰眼前的人類,可他之前從不肯認真學習那些愚蠢的人類語言,且現在仍在相當不適的暈眩中,傷口還開始滲血,以至於他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了一句話。
“道裏安,求你,救救我。”
“我會的,我會的。”道裏安哭笑不得。
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吞噬了道裏安,他丟掉了麵罩,突然用力扯住人魚的頭發觸手,同時墊腳仰頭,給了自己的實驗體一個無比凶狠的吻。
不遠處的電梯口傳來輕微的運作嗡鳴聲,沒有時間了。
道裏安拉著西爾維,帶他來到護欄邊,指著腳下洶湧翻騰的海水。
“跳下去,西爾維,跳下去!”
與此同時天空射下一道閃電,幾秒後雷鳴聲響徹天際。
直至此刻,道裏安才意識到正下著暴雨。
西爾維哼出困惑的低鳴,他試圖抱住道裏安,用尾巴纏住他的腰,但道裏安推開了他,並抱起他的尾巴尖,將它朝護欄外丟下去。
“道裏安……”
“聽話!沒時間了西爾維,跳下去!”
安保隊伍已經登上了瞭望塔,道裏安沒有回頭,但他篤定他們此刻已經端起了槍械指著他和西爾維。
道裏安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力氣,但是在一瞬間,從心底深處某個道裏安從未深思過的地方,驟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道裏安將西爾維抱了起來,像童話故事裏王子對公主那樣的橫抱,將他放在護欄上。
“西爾維,回到大海裏去吧。”
道裏安擋在安保小隊的彈道前,在人魚的胸前用力一推。
遙遠的天際傳來鯨魚的悲鳴,刺透重重雨幕,如浪潮般淹沒所有人的耳朵。
道裏安彎腰趴在護欄上,看著西爾維墜落的身影,時間倏地慢下來,他看見西爾維朝他伸出的手臂,他看見臉頰上的水珠落進雨線……
背後襲來的疼痛比眨眼慢一幀的畫麵,道裏安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永別,但仍幻想起重逢,也許在暴風雨後,風平浪靜的某一天,他在海邊散步,偶遇了趴在礁石上的美人魚……
不知道為什麽,道裏安在這個瞬間突然想起一首古老的小詩——
【在對和錯的觀念之外還有一個所在。我會在那裏與你相遇。當靈魂在那裏的草地上躺下,世界就滿得沒法談論。觀念、語言,甚至“彼此”這個詞,都沒有任何意義。】
是的,海水會上漲,它每漲一寸,他們就靠近一寸。
不必太心急,陸地遲早歸於大海,他們總會相遇。
西爾維,我的美人魚,我浮於夜穹的星河路,我沉於深海的銀月光。
回到大海裏去吧。
在雷電的隆隆聲裏,西爾維沉入了漆黑的海水消失了蹤跡,道裏安卸下一切重擔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