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衛一整晚都心神不寧。

他感到有些莫名的心悸,而他很確定自己的心髒沒有任何問題。

晚會上,他先是差點被地毯絆倒,再是拿錯了某位女士的酒杯,最後差點被洗手間裏的醉漢吐了一身。

在他清理了自己從洗手間離開的路上,他突然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在接到母親病重的通訊前,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

人是能提前預知某種不幸的。

這種感應就仿佛地震前從下水道裏逃竄出的老鼠,在街頭狂吠的野狗,成群漂浮著跳出水麵的魚群……

當大衛回到晚會大廳,發現道裏安和耶羅姆消失不見時,那種焦躁和不安的情緒到達了頂端。

事實上大衛並不是對於朋友的隱私過分好奇的那類人,但最近道裏安的異常狀態總是叫他有些在意。

利瓦爾的事件發生後,他曾嚐試勸說道裏安退出人魚研究小組,當時的道裏安鬆動了,他還考慮要回到陸地上工作,但不知道為什麽,一段時間後,他又開始沉迷於飼養那隻海怪。

利瓦爾,說到利瓦爾。

大衛至今想不明白利瓦爾為什麽會突然做出那些瘋狂的舉動,他曾問過道裏安,可聽起來後者比他的疑問隻多不少。

不過結合此前人魚研究小組成員的各種異常,大衛有理由相信這一切都是人魚的問題。

而現在輪到道裏安了。

大衛清晰地記得道裏安頭上的冷汗,他敏感警惕的狀態,以及心不在焉的眼神……甚至道裏安係歪的領帶在大衛看來都無比刻意,他的洞察力從未像今晚這般優秀運作。

大衛承認自己或許有些神經過敏,但是耶羅姆,那個棕皮膚的長發女裝癖,大衛敢用自己與道裏安認識的這麽多年頭發誓,他絕不是道裏安會鍾情的那一款。

神奇地,在想到道裏安可能會喜歡的那一類人時,大衛的腦海裏率先跳出來那條銀尾人魚的身影,畢竟這麽多年來能讓道裏安廢寢忘食心心念念的,除了熱帶魚,就隻有那條灰尾巴的海怪。

但這隻是個無聊的獵奇遐想罷了,大衛想不明白為什麽道裏安會跟耶羅姆談戀愛,正如同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利瓦爾為什麽會選擇殺掉凱登。

此時此刻,大衛的眼前已經浮現出了道裏安虐殺耶羅姆的全過程。

像隻在熱鍋裏煎熬的螞蟻,大衛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麽。

他婉拒了來找他跳舞的女士,在會場大廳裏環視了片刻後,找到了想要的目標。

漢斯是整個研究所的後勤安全總管理人,這已經是他負責的第四個平安夜晚會了。

他原本的家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海水吞沒,如無意外,他接下來的整個人生都將在這所不見天日的海洋研究所裏度過了。

順便一提,考慮到研究所給予的豐厚報酬,他在三年前強迫自己的兒子在大學裏選擇了海洋生物專業,很快也會經由關係介紹到所裏實習。

漢斯熱愛這份工作,比起在被海水浸泡的大樓裏驅趕四處討飯的天台難民,看護海洋研究所簡直就是天堂。

這裏滿是高級知識分子,所有人都斯文有禮貌,而這樣的封閉空間更是難以孕育犯罪的溫床,再加上先進的智能監控設備,漢斯的工作無比輕鬆,他隻需要注意係統的警報提示,在研究員們需要的時候適時出現,幫忙撲滅火災,處理跳出水缸的調皮海魚,或者把發瘋的研究員帶走好避免他傷到自己或同伴,就能在每個月拿上一筆豐厚的電子貨幣……這樣的好工作說出去,別人隻會以為他在做夢。

因此當大衛這種沒事找事的醉漢找上他時,漢斯隻想趕他走,他才剛剛勾搭上一位新來的廚娘,他可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小子,我隻是所裏的安全管理員,可不負責透露他人隱私滿足你的窺探欲。”漢斯不客氣地說。

“不要誤會,我是在擔心他們的安全,那可是道裏安,所長的兒子!”大衛掃了一眼等在一旁的女士,認真對她道,“抱歉,我們要商量很重要的事,能否請你回避?”

女士對大衛強硬的口吻非常不滿,她很快轉身走了,沒能給漢斯挽留的機會。

漢斯的臉色陰沉下去,他瞪著大衛:“你最好有重要的事。”

大衛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道:“非常抱歉,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我猜你也一定不會想那次恐怖的虐殺案再次發生吧?”

“什麽意思?”漢斯眯起眼睛盯著他,皺巴巴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刻著懷疑。

“利瓦爾,就是那件虐殺案的凶手,你一定聽過這個名字。那麽你或許也知道,他曾經是道裏安的助手,他就是在道裏安手下工作的那段期間突然發瘋的!”大衛並非有意破壞道裏安的名譽,但他現在必須這麽做,“而這兩天,我發現道裏安也非常不對勁。”

“證據?”漢斯仍舊覺得這隻是大衛的個人猜測,但這是所長兒子的八卦新聞,聽一聽也沒有壞處。

“我沒有證據……等等!但是萬一呢?他帶走了耶羅姆,他們也許去約會了,也許……也許……我不知道,但是萬一呢?所以我請求你花上幾秒鍾檢查一下他們的行程路線,為此我願意支付任何代價!”

大衛過於堅定的語氣讓漢斯產生了動搖,但更多的是他口中的“代價”,漢斯上下打量了他幾秒,突然問他:“你是所裏正式的研究員?”

大衛立刻點頭:“是,我叫大衛,工號663,現在在E區工作。”

漢斯的眼神變了,他摸了摸下巴:“我兒子明年會從海洋專業畢業,我想到時候他會需要一份實習工作。”

大衛當即承諾:“明年我的確會缺少一名助手,隻要他能通過所內考核,他可以隨時來我這裏實習。”

漢斯對這個回答並不十分滿意,但所有研究人員都必須經過所內考核,這是規定,除非某位大人物給予特權,比如所長,或者所長的兒子?

“成交。”漢斯掃了一眼熱鬧的聖誕晚會,帶著大衛走到一處角落,點開自己的個人終端,進入管理者權限。

“你瞧,這是他們的行程路線。”漢斯側身,讓大衛能看見自己終端的投射屏。

係統後台顯示道裏安帶著耶羅姆進入了人魚研究室,大約二十分鍾後又離開了。

“所以現在他們在哪裏?”大衛焦急地問,二十分鍾足夠殺死一個人了。

“唔,我猜他們哪裏都沒去,他們應該在……走廊,有了!”當漢斯看清投射屏上的畫麵後,他瞪大了眼睛曖昧地笑起來,“老天啊,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擔心什麽,瞧瞧吧,這就是你所期待看到的?”

大衛湊過去,監控畫麵裏**的景象刹那間透過視網膜擊穿了他的腦神經。

在夜間模式下,監控影像自動轉換為黑白,並不如白天清晰,但也足夠叫人認出,此刻正有兩個人影在走廊裏糾纏,他們毫不避諱攝像頭,互相撕扯對方的衣服,一路跌跌撞撞地擁吻。

道裏安麵對著鏡頭,他的西裝外套不知道丟在了哪裏,襯衣敞開到了小腹,領帶搭在肩頭,他捧著一個穿著魚尾裙的長發男人的腦袋,閉著眼睛極其陶醉地與對方舌吻。

這條裙子就連漢斯都有印象,它屬於那個叫做耶羅姆的女裝癖。

大衛尷尬極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而漢斯儼然把這段監控當做了成人錄像,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他先是評價了道裏安的腿和“耶羅姆”的屁股,最後佯裝憤怒道:“他們說不準就要在走廊裏幹起來了,老天啊,他們就不能忍到休息間嗎?”

“夠了,我覺得……已經足夠了……我今晚可能喝了太多的香檳……”大衛喃喃地為自己找借口。

監控已經證明,道裏安很正常,和今晚所有的情侶相同,他和伴侶很快也將度過一個瘋狂的夜晚,大衛簡直是昏了頭才會覺得他要殺掉耶羅姆。

“很抱歉,我仍舊會遵守那個約定。”大衛發現漢斯仍舊盯著監控,忍不住開口提醒他,“已經夠了,漢斯,別再看了。”後者那竭力窺探的猥瑣眼神令大衛產生了一絲不適。

“等等,小子,好像有哪裏不對勁。”漢斯將眼睛眯成一條縫,他伸手指向道裏安抱在“耶羅姆”頸部的手,“你看看繞在他手腕上的頭發,是我的錯覺嗎?它們似乎在……蠕動!?”

今夜幸運女神似乎格外眷顧道裏安,他的計劃順利得不可思議。

他確信無論是他的演技還是西爾維的表現都無懈可擊,在監控裏,他們必然像極了一對熱戀中的恩愛情侶。

就在有技巧的不斷拉扯中,道裏安終於帶著西爾維來到了F區最外圍的觀察室。

這裏同樣沒有照明,除了幾塊安全指示燈,不過道裏安已經很熟悉這裏的構造,他草草扯掉了西爾維的裙子——事實上這塊可憐的布料早已在剛才的擁吻裏扯破了好幾處——接著他帶西爾維通過扶梯攀爬著進入水中。

“聽好,在這兒乖乖等著,等下我會打開前方的通道口,就在那兒。”道裏安知道西爾維的眼睛一定看得見,“等那兒的閥門打開,你就順著通道口離開這裏,回到大海裏去,聽明白了嗎?”

說完道裏安轉身要走,但西爾維開口叫住了他。

“道裏安……”

人魚浮在水麵低沉地呢喃,那動人的嗓音讓道裏安的名字變成了世界上最動聽的小調。

“不要害怕,我保證你很快就能回家。”道裏安聽見自己因為緊張興奮而急促的呼吸,計劃即將成功的喜悅讓道裏安感受不到離別的刺痛,他隔著玻璃與人魚掌心交疊,最後囑咐道,“等下記得遊快一點,你脖子上的禁錮項圈一個星期不充電就會變成一塊廢鐵,到時候再扯掉它。外麵掛著水藻的那玩意是電網,離它們遠一點,離這片海域遠一點……再見了,我的美人魚。”

道裏安於黑暗中盯著那兩顆螢火似的眼睛,他突然俯下身,在玻璃上印下一吻,毅然轉身離開了。

F區的監控室就在觀察室隔壁,道裏安一方麵擔心被人發現,另一方麵擔心西爾維等待太久會從水箱裏跳出來,總之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監控室的智能係統一直處於待機狀態,隻要陷阱區有大型海洋生物闖入,電網和機械手就會自行運作,不過道裏安需要的是手動模式。

進入控製界麵,輸入密碼,調節係統……

差一點,還差最後一點!

可就在這時,道裏安麵前的畫麵突然被鎖定,進行任何操作都被AI提示“錯誤進程”。

遠處傳來一陣人魚的痛苦嘶鳴,道裏安急忙去調隔壁玻璃觀察室的監控,但同樣失敗了,麵前的這台設備已經被上級管理員鎖死,道裏安被發現了!

一切都結束了嗎?

失敗來得如此突然。

仿佛劇烈奔跑後的脫力,道裏安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茫然地站在監控室裏,任由安保隊伍闖進來,用激光槍逼著他將雙手舉過頭頂。

在一群陌生的麵孔外,道裏安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大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