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利瓦爾一直在病假中,他的精神狀況非常糟糕,從道裏安受傷住院開始,他就一直在自己的休息間閉門不出。
據當時在場唯一一位目擊者歐文所說,利瓦爾像瘋了一樣,他似乎執意要殺死人魚,好幾次差點誤傷道裏安,幸好被歐文攔住。
無論是出於救命的感謝還是上級的關懷,道裏安都認為自己應當去看望他,然而當他抵達利瓦爾的休息間時,迎接他的隻有門前標牌上那碩大的一行“請勿打擾”。
在幾次通訊呼叫無人應答後,道裏安決定去見一見阿刻索夫人,了解一下利瓦爾的病情。
在道裏安的設想裏,他應該很快就能回到工作崗位,畢竟了解下屬的病情能花費多少時間呢?
然而結果卻是,當阿刻索夫人用那雙暖棕色的眼睛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並問出“你最近好嗎我的孩子”時,道裏安無法遏製地衝她吐露出這幾天壓抑著的全部心聲,在那套楓葉紅的沙發上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不認為這是我的錯,我所做的每一步都是合理的,我一定是對的,但是……”道裏安頹然地將臉埋在手心,像個喪氣的失敗者。
“我能看出你已經盡力了,隻是有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結果是由主客觀因素交織造成的,能預料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麽的隻有上帝。”阿刻索夫人將蜂蜜茶朝他麵前推了推,“你一定非常難過,喝點熱茶吧,它會讓你覺得好受一點。”
“不不,這跟上帝無關,這隻跟那條可惡的人魚有關!”道裏安猛灌了幾口蜂蜜茶,凶狠又滿腹委屈地控訴,“我那麽信任他,他怎麽能在那個時候切斷電網?偏偏是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們都最快樂的時候!”
“你認為他為什麽會這樣做?”阿刻索輕聲問他。
“他一定是……”道裏安將一口惡氣憋在嗓子眼,在試圖吐出來時卡了殼,因為道裏安意識到自己沒辦法輕易說出“故意”這個詞。
是的,西爾維並不是故意要背叛道裏安的信任,他在那個時候切斷電網隻是因為那時候電網斷電,他可以輕易靠近。如果他想要掙脫電網逃離水箱,和道裏安互動的那幾個小時就是最好的時刻。
而再把問題進一步延伸下去——
西爾維為什麽想要逃出電網?
因為他想要離開這裏,離開實驗室,離開這間研究所。
而他為什麽想要離開?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簡單到令人發笑。
因為人魚本來就不屬於這裏,他屬於大海,他想要自由。
受害者與加害者的身份在刹那間反轉,難道現在道裏安要反省自己身為海洋生物研究員的原罪?
因此他再次低下頭,痛苦地說:“我不知道……”
阿刻索夫人歎氣:“不用太過苛責自己,道裏安,你沒有傷害任何人。”
道裏安茫然地抬頭,眼眶泛紅:“馬格門迪說,或許我不適合這個職業。”
“哦老天啊,他又開始了嗎。”阿刻索夫人誇張地翻了個白眼,接著她嚴肅起來,像隻護崽子的母獅一樣抖擻,“善良和同情心是任何一種職業的必備要素,兜網似的托著一個人的道德感,正因為有你這樣真誠善良的人存在,這個社會才能得以延續。”
道裏安從不認為自己“真誠”,更不能被稱為“善良”,但如果要用標尺測量一個人的邪惡數值,道裏安一定遠遠比不過馬格門迪。
無論如何,從心理疏導室離開時,道裏安的內心堅定了許多,無論發生什麽,至少他都可以坦然地麵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晚上回到休息間,道裏安又翻看起約翰的日誌,這次他轉換了視角,因此產生了不一樣的想法。
過去道裏安總想知道人魚是怎樣的生物,於是他從那些舊世紀的神話傳說裏讀出了人魚的邪惡、**、恐怖。
但再仔細想想,即便無數傳說都在描述人魚的可怖,人類也始終沒有停止探索研究它們的腳步。
人類想從它們身上得到什麽?
馬格門迪在人魚身上進行了什麽實驗?
康斯比研究所要對西爾維做什麽?
在古東方的神話裏,有關於“泣珠(人魚的眼淚)”,“鮫綃(人魚編織的薄紗)”,“人魚膏(人魚熬製成的油膏,久燃不滅)”的描述,每一種都價值連城,《古今著聞集》中更是記載了八百比丘尼吃下人魚肉長生不老的故事。
顯然,人類並沒有將人魚這種生物放在與其自身同等的位置上,後者是好用的工具,是稀缺的資源,是牟利的手段。
無論過去多少年,人類基因裏攜帶的劣根性永遠不會消失,隻不過現在的說辭轉換成了——
為了人類科學的偉大進步!
瞧瞧,真是個冠冕堂皇的漂亮名頭。
自從研究所捕獲人魚後,幾乎所有人都在暢想人類發現人魚的奧秘,在末日的洪水淹沒頭頂之前,至少讓他們也能在大海裏自由地漫遊,就算還長不出尾巴。
而人魚的死活呢?
沒人在乎。
道裏安甚至產生了一些荒誕的想法,如果人魚真的擁有某些神秘力量,在被人類像案板上的魚一樣對待後,這間海洋研究所恐怕很快就要遭受滅頂之災吧?
……
睡前胡思亂想的結果,就是直到深夜也無法入睡,道裏安不想在棺材似的床鋪上蹉跎時光,他打算去生活區的遊泳池,借由消耗體力來平息沸騰的思緒。
不久後,道裏安抵達了健身區,非常罕見地,這裏空無一人,一排排整齊的健身設備散發著冰冷詭異的氣息,眼前的場景令道裏安想起自己幾年前看過的某部三流恐怖片——低俗的血漿,劣質的妝效和道具,以及主角誇張尖叫時露出的喉嚨裏的懸雍垂。
不要誤會,道裏安並不害怕,他愛死了這種偌大空間裏隻有他一個人的寂靜感,他隻是有些驚訝,過去了這麽多年,自己依然清晰地記得那部電影中一個鬼魂配角的名字叫“芭芭拉”。
回憶恐怖片情節總好過思考人魚相關的糟糕實驗,道裏安正吹著愉悅的口哨踏進泳池區,意外地發現泳池裏已經有一位老兄了。
真不走運。
道裏安的哨聲戛然而止,他快速地去更衣室換了衣服,打算迅速遊幾圈就離開,畢竟隻有兩個人的寂靜空間裏,大家見了麵難免要打招呼寒暄一番,而道裏安討厭社交。
考慮到研究所裏的人數,泳池被建得格外寬敞,道裏安為了避免與那位浮在水麵上的老兄交談,刻意選擇了離他最遠的泳道。
但很快道裏安就發現了異樣。
那位來遊泳的夥計並沒有換泳衣,他身上那最普通不過的白T恤和寬大的短褲浸透了水正緊緊貼在他身上。
不過這算不上什麽重點,最奇怪的是,從道裏安踏進泳池區到他在水池裏遊了幾個來回的時間裏,那個男人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動作在水麵上趴著漂浮了許久,道裏安始終沒有看見他抬頭換氣。
不祥的預感像章魚的觸手順著道裏安的腦神經攀爬。
“嘿夥計!你還好嗎?”道裏安抹掉臉上的水珠。
男人靜靜地漂在水麵上,沒有應答,空曠的泳池區死寂得像個墳場。
“該死的,別告訴我你已經……”
道裏安罵罵咧咧地朝那人遊近,此刻他滿腦子都是那三流恐怖片女主角的刺耳尖叫聲。
很快道裏安來到了男人身邊,先是試探性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眼見著麵前的人像隻木筏似的晃動,道裏安感到自己的心髒驟然一縮,接著他屏住呼吸,費力地將男人翻過身,想讓他臉朝上。
就在男人的臉露出水麵的刹那,道裏安猛地後退兩步,他腳下一滑,猝然跌進水裏,慌亂間他匆忙抓住不遠處的水線,堪堪穩住身形,接著劇烈咳嗽起來直到幹嘔。
在他身後,那個穿著白T的男人依舊在水麵上漂浮,隻是這一次是臉朝上。
在藍色的滿是消毒水氣味的泳池裏,他安靜地躺著,大睜著血紅的空洞眼睛,皮膚慘白浮腫,任由水麵吞吐著他的口鼻……
這是一具屍體。
一具名叫“利瓦爾”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