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下飛機時,道裏安幾番猶豫,還是叫住了蘿絲。他並沒有提秘密酒會的事,隻隱晦地說自己無意中看見歐文和另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
這可憐的姑娘大概從未想過自己會被男友背叛,她呆呆地看著道裏安,很快又慌忙地移開目光,她局促地拎著自己貼有明星照片的紅色手提箱,有些結巴地回應道:“我……我想我知道了,謝謝你博士。”
道裏安目送蘿絲離開,仍有些拿不準自己這麽做究竟對不對。
“道裏安?我們要走了。”馬格門迪在遠處叫他,司機已經率先拿著他們兩人的行李送去了飛行器上。
道裏安同忙著找行李的大衛打了個招呼,匆匆跟上了繼父的腳步。
在飛行器上,道裏安始終側著頭看向窗外的風景。幸好馬格門迪自從坐上飛行器開始就不停收到通訊,這避免了兩人之間一場完全可以預想的尷尬對話。
“直播采訪?你說這個周末?我恐怕在時間上……是的,不如這樣,我先跟秘書確認好這周的行程安排,然後讓他聯係你怎麽樣……哦那是自然哈哈哈……”
道裏安隱蔽地歎了口氣,他討厭馬格門迪的笑聲,那種刻意偽裝出來的爽朗和健談。
道裏安實在不明白,既然馬格門迪在陸地上有這麽多繁忙業務,為什麽還要費心花大量時間留在海洋研究所。在道裏安看來,這個悠閑的陰謀家成天無所事事,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動動手指打開光腦,隨意挑選出一些研究所裏各位教授的成果數據,混合著自己的連篇廢話,形成一篇令人驚豔的“創世之作”。
馬格門迪如今的財富和名聲少不了祖輩們的努力。據不可靠來源,馬格門迪的祖輩在幾個世紀以前是開地下私人診所的,後來幫富人做非法器官移植發家,越做越大,直到現在他和軍方合作研究海洋生物,並進行某些不為人知又見不得光的實驗。
要說馬格門迪自身唯一的成就,同時也是讓他在全世界聲名大噪的,就是發現了人魚——據說當時正是他、約翰和伊萬諾娃三人一起發現了人魚,不過約翰不幸去世,那無限的光環和榮耀便全部由馬格門迪和伊萬諾娃繼承了。
道裏安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自己並不是馬格門迪的親生兒子,大人們沒有對他隱瞞這一點,事實上也無法隱瞞,因為當年他們發現人魚的事跡連同之後的一些采訪,早就像病毒般在全球擴散開。
在那些視頻裏,馬格門迪和伊萬諾娃毫無隱瞞地說出了一切實情——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宣稱的。他們為約翰的死感到深切悲痛,同時為了延續約翰的血脈,他們夫妻兩人打算留下這個遺腹子,也就是道裏安。
沒有人懷疑約翰的死,因為據稱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是那樣要好,之後這對夫妻也在公眾麵前表現得無比真誠,在道裏安的成長中,也並未受到任何過分的虐待,他們甚至都沒有再生下一個自己的孩子。
但如果一定要惡意揣測,很多事情都能從另一麵顯出端倪。
可就算真相並不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光鮮,就算約翰是被故意殺害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快三十年,殘留的證據早就隨著羅賓鎮一同被海水吞沒。
如果道裏安連自己科研成果的署名權都保不住,他同樣也無法為自己冤死的父親複仇。
道裏安對著窗戶打了個哈欠,他們還要花上半小時才能到家。
近年來家用飛行器幾乎普及到了每一個家庭,於是寬廣的天空變成了曾經的高速公路——高速,但擁擠。
AI並沒有完全接管空中交通,一切都處在試運行中,沒錯,“試運行”,就是那個混亂與無序的代名詞。
一路上飛行器經過了許多風景,這些風景在三百年前是無法想象的。
比如半沉浸在海水中的城市。
所有的建築物都如同海洋研究所那般死死封閉以抵禦海水。人們住在收納盒一般的小隔間房子裏,再不必考慮采光和通風。而如果你的房間仍舊保留了窗戶的話,在早晨拉開窗簾時,你也許會有幸目睹飛掠而過的小型魚群。
這是解決土地銳減的最好方法——所有人進入海底生活,畢竟海平麵還在不停上漲,與其在陸地苦苦掙紮,還不如盡早習慣水下生活。
當然,總有人不那麽幸運,他們貧困潦倒,沒有生活來源。他們聚集起來,組成了新時代的“貧民窟”。
也許“貧民窟”這三個字會令你在頃刻間聯想起垃圾堆,腐臭破敗的街道,簡陋的屋棚……可隻要你意識到土地對於如今這個時代的重要性,你就會立刻明白,“貧民”們的雙腳絕不可能踩在寸土寸金的陸地上,他們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到了半空中,沒錯,就是那些即將被海水淹沒的鋼鐵建築物的天台上。
他們用鐵皮搭起了簡易的屋子,在天台上生活和乞討,靠當地管理局的救濟和過路飛行器的施舍度日。
順便一提,由於這批“海災難民”直接將生活垃圾和排泄物從天台傾倒下去的行為,整座城市都彌漫著一股可以想見的臭氣,混合著海水及其表麵微生物特有的腥味,讓這座半浸泡在水裏的鋼鐵森林變成了一座大型公廁。
道裏安盡量讓自己不去思考那些建築物表麵上的懸掛物是什麽東西,隻將注意力放在即將淹死的夕陽上。
好在馬格門迪的飛行器裏有空氣淨化設備,道裏安有些諷刺地想。
當然,如果足夠有錢的話就是另一副光景了。
半小時後,飛行器在遠離城市的一處高山上的小莊園外停下了,司機把道裏安放下後就帶著馬格門迪離開了。
道裏安下了飛行器,享受著頭頂難得的烈日和微風,拿著自己的行李箱穿過蘋果樹園,又路過一片鬱金香花圃,在靠近自家的別墅前,先被一隻藍灣牧羊犬和孟加拉豹貓擋住了腳步。
“嘿寶貝兒們,好久不見。”道裏安把豹貓抱進懷裏,揉了揉藍灣的腦袋,繼續朝前方那棟複古別墅走去。
如果光看這附近茂盛的植被,恐怕很難想象這裏曾經是寒冷的高山地,常年被冰雪所覆蓋。而最近由於海水上升,氣候巨變,這片貧瘠的土地開始繁盛起來。接著它們被有錢人看中,變成了完美的住所,畢竟以這裏的海拔,等到海水沒過腳踝恐怕還需要好幾百年。
“媽媽,我回來了。”道裏安推開家裏的大門,朝裏麵高聲喊道。
他靜靜地等待了數秒,無人回應,於是他像每一次回家那樣,獨自一人拖著行李,帶著貓狗回到了臥室。
伊萬諾娃大概在頂層閣樓的禱告室。
她是虔誠的基督徒,每天都要花上許多時間待在禱告室裏,對著牆上那巨大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做禱告。
自從道裏安出生後,伊萬諾娃就放棄了海洋研究員的工作,專心在家照顧道裏安,而等道裏安上了大學離開家後,她就每天都跟上帝在一起了。
道裏安隻能安慰自己,幸好她信仰的隻是基督教而不是海神教。
道裏安的房間在別墅的最北麵,這裏的上下三層全是他的生活區,通常馬格門迪和伊萬諾娃不會過來打擾,清潔一般也有機器人解決。
因此,當道裏安踏入三層的臥室時,他在炎熱的夏日裏感受到了一陣刺痛皮膚的寒冷,這當然要歸結於溫度過低的氣溫調節係統,但某種更深層麵的情緒上的冷寂刺痛了道裏安。
他推開臥室的窗戶,任由夏夜的熱風將他澆個透徹,他看向院子裏亮起的點點地燈,並不能體會到“回家”的愜懷,他預感自己接下來的七天恐怕都要獨自麵對這相同的景色。
豹貓和藍灣都不見了,道裏安一個人坐在床邊,在通風口呼呼的冷氣聲中咀嚼著習以為常的孤獨,無事可做。
也許他不應該回來。
脫離了研究所的局域網,道裏安甚至不能用個人終端查看人魚的實時監控。
他抬起手腕,輕輕觸碰著那枚泛著虹光的粉色珍珠,心裏湧出一股淡淡的情緒。
“好吧,確實有點兒想你了。”道裏安在遙遠的高山地自言自語。
他並不知道,同一時間,在他研究室的觀察水箱裏,一條躺在珊瑚巢穴裏的銀尾人魚突然朝某個方向昂起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