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藍色。

純粹的藍色。

有光。

刺透混沌而來。

道裏安徜徉在海裏,他全然放鬆了自己,任由靈魂在水中飄**。

他看到了一團團扁圓狀的氣泡朝上浮去,一道長長的影子搖著尾巴緩緩遊過。

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夢,一個他做了許多次的夢。

但少了點什麽。

少了什麽?

【道裏安……】

道裏安聽到了遙遠的呼喚,那仿佛海浪回聲一般微弱的呼喚,道裏安不得不用盡全部注意力才能捕捉到那聲音,它是沙啞的,低沉的,憂傷的,無助的,但同時又是深情的,濃稠的,熱切的,瘋狂的。

無數個問題接連從他的腦海裏冒出。

“道裏安”是誰?

什麽人在呼喚這個名字?

這聲音從何處來?

為什麽絕望?

……

這些問題道裏安一個也想不通,但隨著那些呼喚,道裏安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意象碎片。

銀灰色,保護,擁抱,承諾,渴望的,鱗片,死亡,尾巴,吻,重要的,珍珠,愛……

世界依舊是藍色的混沌,道裏安感到自己即將看見什麽,可突然,他的周圍突然嘈雜了起來,聲音像漆黑的墨汁汙染了他的海域,接著疼痛和窒息感的藤蔓順著他的雙腿纏住了他,道裏安開始掙紮。

“哇喔,非常激烈的動靜,看樣子他很快就能‘破殼’了,觀看直播的各位可千萬不能錯過這世紀奇觀……”

柯朗恩也沒想到自己會獲得這個機會——主持一檔向全球實時直播的訪談節目,和“人魚之父”馬格門迪教授,以及羅伯特醫生坐在一起談論人魚,而他們身後的觀察水箱裏正躺著一條即將誕生的人類人魚,實驗體OHM。

多麽了不起的一刻。

雖然OHM“破殼”的具體時間並不確定,但根據馬格門迪教授和羅伯特醫生帶領的研究團隊估算,應該就是今天,準確地說,就是這一兩個小時了。

而柯朗恩作為一名有著豐富經驗的主持人,他此刻所需要做的,就是在OHM從那乳白色的繭裏誕生之前,采訪馬格門迪與羅伯特,逐步揭秘人魚這一物種,以及目前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掌握的人類基因進化技術。

柯朗恩並不清楚目前全球有多少人正在觀看這個節目,他隻是聽說負責直播的媒體平台每小時賺得的錢足夠在海邊修建五座波塞冬的雕塑,如果把這些錢用來增高末日戟,恐怕直到人類滅絕海平麵也舔不到它的戟尖。

當然,這些都不是一名雇員此刻該考慮的。

柯朗恩將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訪談中來。

“好的,讓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感謝兩位先生再一次向我們描述了三十年前那段往事,我們為約翰的逝去感到非常抱歉,但同時也感謝他為我們帶來了人魚,那麽接下來能不能請馬格門迪教授為我們介紹一下身後的OHM實驗體,聽說他是您的繼子。”

馬格門迪穿著一套非常低調的亞麻色西裝外套,他身材矮胖,頭頂僅剩下的少許頭發也變得花白,他沒有刻意去遮掩自己皮囊上的缺陷和被歲月敲打後的褶皺,這讓他在鏡頭前就像個普通的做科研的小老頭兒,會在沒有工作的下午前往公園裏喂鴿子的那種,當他低頭露出悲傷的神情時,所有人都仿佛共情到了他的痛苦。

“他叫道裏安,我唯一的兒子,我至今記得他小時候我將他抱在懷裏的那種感覺,熱乎乎的,小小的一團……然而從他青少年時期開始,具體地說,是從他知道自己的生父約翰開始,我們的關係就不太好了……”

道裏安在混沌中側耳傾聽,他聽見有人在描述“道裏安”。

那是一個有著糟糕脾氣的高傲青年,他想法極端,自私自利,不愛與人交往,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做些奇怪的研究,腦子裏充滿了危險的念頭,他總是忽略現實,對幻想中的和宗教中的假說深信不疑,並對父母抱有很深的敵意,隻在需要討要生活費和特權時才會對父母有禮貌……

不是這樣的!

道裏安不記得“道裏安”是誰,但他非常確信描述者在說謊,他想否定這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可他動彈不得,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巴。

“這也是我的錯,我當初就不應該放縱他的任性,叫他加入人魚的研究小組,其實他早就對海神教非常感興趣了,我明明察覺到了這一點……後來他受到了人魚的精神控製,企圖放火毀掉整個研究所好讓人魚逃跑……後來經過內部審判,我不得已將他送去了精神病院,可是他竟然殺死了自己的主治醫師,逃了出去……”

這段話馬格門迪說得斷斷續續,他甚至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真是太糟糕了。”柯朗恩表示了同情,接著代替所有觀看直播的觀眾問道,“那麽又是什麽令他再次回到這裏,成為願意為人類進化而獻身的實驗體?”

“這是因為他的母親……”馬格門迪哽咽了,仿佛再也說不出話來。

羅伯特適時接過了老友的話頭:“唉,接下來的事就由我來說吧。他的母親一直非常擔心他,在他入院治療時也常常來看望他,後來他殺了人並逃跑後引發了不少事故,他的母親因此悲痛欲絕,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鬱症,沒多久就去世了。”

他在說什麽?

這不是真相!

道裏安大聲叫喊,但沒人聽見他的聲音。

相反,那些虛假的謊言長出翅膀,輕而易舉地落在傾聽著的每一隻耳朵裏。

道裏安透過某人的眼睛看到一些不停翻滾的文字,他們在譴責,在辱罵,“道裏安”是惡棍,是不可饒恕的罪人,他該死於槍決,死於注射,死於電椅,死於絞刑架……每一個“道裏安”存在的句子都充滿了汙穢的言語。

“後來我們在一戶發生慘案的房子的地下室裏找到了他,當時他已經瘋得厲害,殺了不少人,並拒絕跟我們回去……最後我提到他的母親,懇求他回去看看伊萬諾娃的墓時,他終於清醒了過來!

“他意識到自己是個可怕的罪犯,他犯下的錯誤已無法挽回,因此主動提出要成為研究所的實驗體,讓自己可悲的人生能稍微獲得少許價值……

“接著我們就開始了實驗——這也許是約翰在天之靈的保佑,我們的基因進化技術第一次在人類身上實現了成功,經過將近三個月的轉變,‘道裏安’已不複存在,他將以OHM的身份重新獲得新生!

“我的人類同胞們!我們將不再每夜枕在憂慮之上,我們掙脫了自然的枷鎖,再不用於末日苦苦掙紮,大海不再代表死亡,它代表重生,代表希望!未來我們每一個人都能長出尾巴,我們可以在大海裏自由地生活!

“沒什麽可以阻止科學的進步,人類永不滅絕!”

由謊言築起的歪曲的曆史,虛假的,肮髒的,不堪一擊的。

可為什麽道裏安聽到了歡呼聲?

在邪惡的旗幟下聚積起來的無知的信仰,他們看不到被捆在十字架上燃燒的真相,他們隻看到大火照亮了黑夜,於是不再需要黎明,不再需要太陽,他們快活地拍起手,足夠了,足夠了!

可這滿地的鮮血又屬於誰的傷口?斷裂的白骨又屬於誰的屍骸?

【停下吧,求求你們,停下吧……】

【好疼啊,好疼啊……】

【放過我吧,求求你們……】

無數痛苦的哀嚎擁擠在道裏安的意識海,到處都是眼淚和鮮血,苦澀的腥鹹在味蕾翻滾,道裏安品嚐到了每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的絕望。

道裏安看到斷裂的魚尾,被取出的器官,死去的樹木,幹涸的水脈,黑色的烏雲,無法熄滅的大火,難以被填補的頭頂的洞,被吞進肚子的汙濁的**……

是誰在哭泣?

是道裏安。

是魚。

是鳥。

是昆蟲。

是走獸。

是天空大地。

是山穀河海。

是你。

是我。

是母親。

是這個星球。

一瞬間,道裏安眼前的混沌破開了,他看到了一些難以言說的玄妙。

他的意識回到了一切的初始,那個巨大的卻又無限小的核。

接著祂爆炸開來,在擴張的同時不斷坍縮,在死亡的同時不斷重生。

宇宙像煙沙一般在眼前聚合又消散。

然後他墜落進一片藍色。

他看到一個種族誕生,成長,繁榮,興盛,最後理所當然走向衰敗,混亂,腐朽,消亡。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黑暗是黎明的開始,有序是混亂的前章。

這是自然的規律,是宇宙的奧秘。

當一切超出平衡,那就推倒重來。我們已經經過了奧陶紀,泥盆紀,二疊紀,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第三紀,下一次又會是在什麽時候?

也許是幾百萬年後,也許是下一秒。

而道裏安,他隻是無垠虛空中的一粒小小的塵埃。

對於塵埃而言什麽又是重要的?

不是太陽的炙烤,不是風雨的衝刷,不是從頭頂碾過的車輪,不是踩踏而下的腳掌。

而是身旁擁擠著的又一粒塵埃。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西爾維。

道裏安轉過身,在自己這粒渺小塵埃的世界裏,他看到了一條銀色尾巴的人魚,是西爾維。

除此以外,再沒有什麽重要的了。

因此就讓血償還血,讓黑暗回歸黑暗,再不必有所顧忌。

大海會審判一切,罪惡終將在浪潮裏消亡。

“上帝啊!開始了!他開始‘破殼’了!”

伴隨著研究室裏此起彼伏的驚呼,人們看到了一隻手刺破乳白色的繭探了出來,

那是一隻蒼白,修長,優美的人魚的手蹼,它擁有最精致的骨節和最鋒利的爪尖,它隻是靜靜地停滯在水中就足夠充滿**,那種明知它無比危險卻仍舊無法不被吸引的致命引誘力。

直播室裏的評論在瘋狂滾動,人們的激動和興奮從每一個字符裏噴湧而出,大筆的金錢流進了某些人的口袋裏,所有人都是滿意的。

訪談暫停了,此刻任何交談都是多餘的,沒人會想在這時候被打擾,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待。

因此後台技術人員將一共八個機位全都對準了觀察水箱。

研究室被調暗了燈光,在巨大穿透燈的照射下,人魚曼妙的剪影躺在畫麵的正中央。

漸漸地,那繭又開始蠕動,它的裂縫被掙開,有什麽即將破殼而出。

無論是在場的研究員和媒體工作者,還是在全世界任一角落觀看直播的觀眾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枚乳白色的繭和那隻攝人心魄的手蹼之上。

因此並沒有人注意到在背景音中,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問到:“嘿,班傑明,你還好嗎?”

“啊——!!!”

“攔住他!”

“該死的發生了什麽?!”

“班傑明!”

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後,混亂統治了這個空間,雜亂的人影在鏡頭前搖晃,直播室裏的觀眾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麽,他們隻是發現,八個可選觀看畫麵突然黑屏了一個,這說明有一個鏡頭被破壞了。

“哈哈哈去死吧,都他媽給我去死!哈哈哈哈……”

“你瘋了嗎?啊!住手!”

“不對勁!快跑,他們都瘋了!”

鏡頭又黑了一個,現在隻有六個,不,五個直播畫麵了,可每一個都充斥著混亂的人影,穿著白色製服的研究員和媒體工作者扭打在一起,他們或打碎了鏡頭,或碰歪了角度,此刻沒有一台設備能捕捉到OHM的畫麵。

“柯朗恩!你在做什麽?冷靜一點!”

“你們欠我的!憑什麽這麽多年我還是像狗屎一樣被所有人踩在腳下?是你偷走了我的一切!把屬於我的東西還給我!”

“Fuck!你他媽醒醒!看看我是誰!”

“罪人!你們都是一群罪人!哈哈哈去死吧!”

“快走!所有人都快離開這裏!”

很快,配槍的安保加入了進來,於是直播室裏很快就響起了接連不斷的槍聲,以及更多的慘叫,狂笑,咒罵……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分鍾之內,沒人知道它是怎麽開始的,仿佛惡魔突然將一枚詛咒扔進了這間研究室,人們全都變成了喪失理智的瘋子。

五,四,三,二,一。

像計時器裏倒數的最後幾個數字,人們眼睜睜地看著直播室裏的鏡頭一個又一個消失,最終隻有一個鏡頭因為歪倒在角落裏而幸免於難。

這最後一個殘存的機器對準了研究室的金屬牆壁,和一條不知道是活人還是死人的腿,人們通過它聽見了混亂漸漸平息,隨著最後一個踉蹌腳步的遠去,寂靜重新回到了這間研究室,也許不是全然的寂靜,有人隱約聽到了極其刺耳的白噪音,一些人甚至因為這聲音而開始感到頭暈,惡心。

【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個人還活著嗎?人魚怎麽樣了?】

【你們聽見那聲音了嗎?我有點不太舒服。】

【你也是嗎?我以為隻有我……】

【喂!直播室還有人嗎?】

【什麽狗屁!OHM呢?人魚呢?!給老子退錢!】

……

在一場更大的混亂降臨在直播室之前,人們發現停滯的畫麵突然有了變化。

無聲無息地,一隻手張開掌心覆蓋在了鏡頭之上,畫麵在搖晃,這說明它被撿了起來。

然而這隻手的主人不太可能是人類,因為在它的指縫之間連接有透明的薄蹼,人們從那手蹼的縫隙之中看到了一隻眼睛,一隻深沉的,冷酷的,灰藍色的眼睛。

咯吱一聲。

最後一個鏡頭變成了一坨壓癟的廢料。

下一秒,所有人的觀看頁麵都變成了黑色,並跳出了一行通知——

直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