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代價
這一場早有預謀的別離,在此刻終於被撕下偽裝的皮囊,露出內裏的殘忍與決絕來。
祁宥麵上仍帶著溫和的笑意,暖閣中的熏爐將銀碳燒得紅彤彤一片,氤氳熱氣將少年的烏發染得濕漉漉的,透著一股無害而溫順來。
他緩慢地摩挲了下崔錦之的唇,有些空茫地想著。
原來所謂的情深義重、錚錚誓言,都可以從這張騙人的嘴中吐出。
少年捧著一顆炙熱純粹的心而來,在她的眼中,不過是可以隨意丟棄的東西罷了。
但是沒關係。
他抿嘴笑起來,平靜地抽離了目光,無論如何,她現在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邊,不是嗎?
指尖觸碰上崔錦之的後頸,少年低沉的嗓音傳來,“睡吧,老師。”
*
少年帝王推行新政,既要上朝議政,還要和那些吵吵囔囔的大臣爭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居然還能抽出時間同崔錦之用飯。
就算忙到再晚,也一定會趕回來安寢。
有時候崔錦之睡得迷迷糊糊時,就察覺到身旁的少年帶著濕漉漉的水汽,躡手躡腳地爬上來,將她小心翼翼地圈進懷裏。
但白天,他又擺出一副惡狠狠的別扭模樣,每次崔錦之想開口解釋什麽,他便轉身就走——
一副“我再也不信你鬼話”的態度。
崔錦之看在眼裏,悶悶地想笑。
笑完後,她又重重歎了口氣,看向自己白中透粉,透著健康信號的指尖。
聯係不上係統,祁宥又不配合,崔錦之塞了一肚子的困惑不知道該怎麽弄明白。
莫名其妙地被拉回這個世界中,身體也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什麽咳疾氣喘,先天不足,通通消失得一幹二淨,這分明是好事,但不知為何,崔錦之的心頭卻總是縈繞著淡淡的不安。
不過身為時空管理局的優秀員工之一,別的不說,心態是一等一的好,她收起思緒,拿過一件大氅,準備去院中轉一轉。
崔錦之在望舒宮中住了好幾日,不知是不是因為禁術的緣故,她總是想睡覺,一直到了今日才覺得精神足了些,好不容易出門,卻在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崔、崔大人,陛下有令……您、您哪兒都不能去。”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自己好像……被囚禁起來了?
丞相大人先是愣了一下,倒也沒為難這些侍衛,乖乖轉頭回去了。
那侍衛小心地長出一口氣,衝著一旁的手下使了個眼色,那手下會意,立刻悄悄兒地溜出望舒宮。
祁宥來的倒比崔錦之想象中的還要快。
進來的時候,崔錦之正坐在窗前同自己對弈,她聽見動靜,淡淡地抬眼望來。
四目相對,祁宥率先移開了視線,他帶著一身的霜雪,一進殿中便被暖爐融化成水,簌簌地滴落下來。
默不作聲地扯過一旁幹淨的衣袍,繞到屏風後換下了身上的朝服,又坐到桌案前批閱著公文。
崔錦之輕輕落下一子,終於結束了棋盤上的戰局,才抬頭望去,冷不丁地開口道:“為什麽不讓臣出去?”
幾乎是一下朝聽到崔錦之的消息,少年便頂著風雪直奔望舒宮而來,連身後大呼小叫的李祥都沒理會。
可她呢?
他每日忙的政事她是一句都沒過問,方才一身的水汽也不見她關心一句,一張口,就是質問他為什麽把她關起來。
祁宥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人攥成一團,揉了個細碎。
也是。
從來都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他貪戀自己的老師多年,又不願意接受她離世的事實,將她硬生生地強留在這裏,還指望她這能在意自己嗎?
坐在桌案後的年輕帝王抬起黑沉的眼眸,眼神陰鬱晦暗到極致,冷笑道:“不然呢?再讓老師跑一次嗎?”
崔錦之哪知道他心裏這麽多彎彎繞繞,就見少年眼角泛紅,冷聲冷氣地開口嗆她,也不懂是那句話刺激他了,幹脆閉了嘴。
祁宥見她不說話,臉色更加陰沉,心頭也難受的要命,仿佛被放到油鍋中煎炸過無數遍。
他驀地推開桌上的奏折,發出巨大的聲響,站了起來,寒聲開口:“老師就在這兒好好休養,孤還有事,就不陪老師用膳了。”
抬腳就要往外走去,卻聽崔錦之淡漠道:“陛下難不成想要將臣關上一輩子?”
年輕帝王的眼眸仿佛含著一團化不開的墨般,暗沉森寒,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轉身正對著崔錦之,勾起一抹淡笑。
“為什麽不行?”
崔錦之沉默下來,隔了這麽些日,才在此刻真正仔細地瞧過祁宥。
少年下巴尖削,眼窩深陷,臉色更是透出一股病態的蒼白來,眼神狠絕寒涼。
可崔錦之卻仿佛看到一隻無助的小獸,色厲內荏地衝她齜牙咧嘴,怎麽也掩藏不住心頭的恐懼與倉皇。
她突然有些心疼。
半晌才緩慢地開口:“或許你不信……我是真切地希望,你都夠好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心,而非刻意為之。”
祁宥緊咬著牙關,手不可遏製地輕顫起來,他有些悲哀的發現,自己竟然這樣好哄。
崔錦之隨隨便便一句話,便讓他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之下劇烈鼓動的心跳聲,震的他頭皮發麻。
他沒說話,杵在門口僵立了半天,才慌不擇路地奪門而出,還差點一腳踩空。
祁宥一路逃回了政事堂,才倒在龍椅上,重重地喘了口氣。
他走過孤寂黑暗的人生,好不容易遇見了曙光,抱著自己心中那點晦暗的貪戀,默默地窺伺了她多年。
可崔錦之卻瀟灑地丟下他走了。
留他一個人,被陰暗的愛欲灼燒成灰燼,深陷過往而不得解脫。
他真的很疼。
和她攜手過的歲月化作沉重的枷鎖,深深地烙在他的靈魂之上,沉甸甸地,壓得他快要喘不過來氣。
少年撫上右臂藏在龍袍下厚厚的紗布,慘笑著想,自己真是賤到了骨子裏。
哪怕她根本不愛他,哪怕付出這麽多,但是隻要能看著她,就夠了。
*
第二日清晨,殿外守著的侍衛便被撤去了,祁宥沒再出現在崔錦之的麵前,倒是送來幾個她再熟悉不過的人——
清蘊撲到她懷裏嚎啕大哭。
霍晁和陳元思也像個小兔子一樣,紅著眼眶站在她床前。
他倆抹完眼淚,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孺慕多年的丞相大人,穿、穿的竟然是女裝……
“崔、崔相,你……”霍晁悲傷地再一次憋紅了臉,“陛下居然逼您穿女兒家的衣服!”
“啪”地一聲,陳元思毫不客氣地重重敲上霍晁的頭,喉間還時不時抽噎一下,“蠢貨……”
具過人膽略,懷四方之誌,一手定大燕多年清平的丞相,居然是個女子。
他複雜地看了眼崔錦之,恭順地低下頭,沒再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隻有顧雲嵩立在不遠不近處,像壓抑了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那個神棍還真有點兒本事。”
崔錦之立刻抬頭,警覺道:“什麽神棍?”
顧雲嵩看了眼四周,陳元思便將眾人帶了出去,隻留下他們二人相談。
“陛下身邊有一個……巫祝?”顧雲嵩抱著手臂,一雙劍眉擰起,“陛下動用的什麽禁術,便是他教給陛下的。”
蕭索的庭院中突然傳來哢嚓之聲,積雪將枯枝傾軋斷裂,掉落在雪地之上,驚得崔錦之渾身發冷,過了半晌,她才艱澀道:“……萬物因果,扭轉乾坤,是要付出代價的。”
顧雲嵩酸澀地笑了笑:“或許吧。”
可是能讓愛的人活過來,付出一些代價,又算得了什麽呢?
“那個人,是叫談閩吧。”崔錦之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輕聲道:“你知道住在何處嗎?”
*
談閩獨自盤腿坐在暗沉沉的屋內,闔眼聽著屋簷下滴滴答答流淌下來的雪水,一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傳來,接著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他沒有睜開眼睛,卻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你終於來了。”
崔錦之站的不近不遠,將談閩的模樣盡收眼底,低語道:“……他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冬夜裏慘淡的月光輕灑在他四散在身側的一頭銀發上,也照亮了那雙驟然睜開,黑白分明的瞳眸。
他的目光如沉沉深夜中劃破長空的閃電,直直地落在了崔錦之的身上。
“我自出生起,便能同長生天感應。長生天在上,祂無所不知,無所不聞,可為何連祂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兒?”
崔錦之淡漠地回望,“你的長生天沒告訴你,別去窺探一些東西嗎?”
談閩笑起來,“長生天要我追隨陛下,所以隻要他一聲令下,哪怕是死,我也一定會完成。”
“陛下想要你回來,所以我也不得不將禁術教給他。至於代價……”
他看向如清霜般的寒涼月色,“今夜,便是九日之期了……”
“還記得你當初蘇醒的那個地方嗎?親自去看一看,便什麽都知曉了。”
崔錦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便往望舒宮奔去。
*
在殿門被重重地推開之時,她看到了此生難以忘記的景象——
少年坐在數千盞搖曳的燭火之中,鮮紅的**順著他的右臂緩緩流落盡燭台間,滴答輕響,恍若伸展蜿蜒的枝椏,開出炙熱的瑰麗妖嬈。
四周是交織錯亂的紅絲,清徹的眼眸微微抬起,斑駁的燭影晃晃悠悠地映在他的眉目間,眼波蘊著微光,好看極了。
他抿起一個靦腆而拘謹的笑,輕聲道:“……你來啦。”
崔錦之顫抖著,下顎繃成一條線,心間好像被人破開了一個豁口,無數寒冷的冰雪毫不留情地湧了進去。
沒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絕望來,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祁宥眼中的灼熱與貪戀。
“你走的那天,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他的嗓音平靜和緩,死死地壓抑著冰層之下,燃燒著的萬千炙熱滾燙。
“雪下的很大,也很冷,像第一次遇見你的那天一樣。”他輕聲呢喃,“我倒在雪地裏,問了無數遍,為什麽這一次,你不來救我了?”
數年奢念,盡數熄滅。
崔錦之鼻尖一酸,淚水洶湧地從眼眶中落下,她死死咬住舌尖,咽下嗚咽。
他的眸中盛滿溫柔,“我從出生起,就被人厭棄,隻會懷著絕望和憤恨活下去。”
“可是我遇見了你。”
少年的指節抵上眼睛,如黑曜石般的烏眸被盡數遮住,無聲地笑了笑。
他輕輕地放下手,眼底是濃重的猩紅之色,沉涼如雪,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用我的血,點燃這些魂燈,儀式一成,從今往後,我們的人生就徹底地糾葛在一起,再難分彼此了……”
“可是我猶豫了。”
“你教過我,愛一個人,不是要將她強留在身邊……老師,我學會了……”
“所以我想說——”祁宥微微紅著眼眶,卻小心認真地問,“可以不離開我嗎?”
他的愛卑鄙、墮落、陰暗,無可挽救,卻真誠炙熱,似劃過長夜的流星,絢爛而永恒。
大雪肆意飄零,朔風無情地呼嘯著,將數千盞明燈吹得跳躍不停,她站在汪洋燈海中,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她無聲地張了張唇,想說,好。
可崔錦之的舌根泛起苦澀的酸脹,凝澀地開不了口,她怔怔地抬起手,看著瑩白的指尖在如晝的光影中變得透明虛無起來。
祁宥臉色大變,想要撲過來抓住她,視線中紛亂的紅絲卻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扭曲蜿蜒,重重地纏在少年的身上,讓他不能動彈分毫。
“怎麽會這樣……”他喉間發出哀鳴的嘶吼聲,像瘋了一樣拚命掙紮,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變得更加透明,心魂在此刻俱碎,“不……不要……”
他用盡全力伸出手,分明近在咫尺,卻怎麽也觸碰不到她的身影。
天幕暗沉低垂,冬雷滾滾震天,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無盡的威壓傾軋下來,崔錦之衣袂翩飛,終於微微笑起來,淚卻落得更凶——
世界法則,發現了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