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請魂
崔錦之坐在樹蔭之下,傾瀉在人身上的日光為她覆上一層暖洋洋的光暈,垂在一旁的指尖忍不住輕微地動了動,緩慢地拂過地麵的綠草。
有記憶以來的每個瞬間,她都在拚命完成任務,這還是崔錦之第一次身心放鬆地享受著四周的景色。
陰影覆蓋下來,崔錦之抬頭,入目便是女人如海藻般微卷的長發,來者身著黑色連衣長裙,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見崔錦之的視線望過來,女人挑了挑眉毛,如貓般淺琥珀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回視,懶洋洋地勾起一個笑:“不會吧?連我都要忘記了?”
“祝瑾。”崔錦之淡淡一笑,沒把她的調侃放在心上。
“不介意吧?”祝瑾晃動了一下手中的煙盒,在得到崔錦之的示意後,低頭抽出了一根煙叼在嘴裏,“啪”的一聲,點燃了香煙,嘴裏含混不清的問道:“……呆了多久?”
“三十幾年吧。”
指尖一頓,祝瑾咬著煙嘴的動作也停了下,過了好半晌,她才深深吸了口煙,吞吐出一片煙霧,“這麽久啊……說起來,我都快不知道‘年’是什麽意思了。”
時空管理局剝離於大千世界之外,像此刻的陽光、綠地、藍天,都不過是它模擬出來的一個環境罷了。它觀測著不同小世界,也意味著在這裏時間的流速是不同的。
或者說,這裏是——時間的盡頭。
她們說話的功夫,一些小世界已經度過了十年百年,而另一些世界或許也才堪堪過了幾瞬。
祝瑾同崔錦之一樣,順利的完成了管理局下派的眾多任務,也迎來了自己的終結任務。
可惜失敗了。
那個任務世界崩潰後,再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中,祝瑾的精神也隨之崩潰了。
——若不是當時係統反應及時,將她從世界中抽離出來,說不定此刻也像阿念一樣,化作了萬千世界的養料之一了。
從S級世界中死裏逃生後,祝瑾已經很久沒有執行過任務了,她半垂著眼睫,纖密的睫毛將陰影投射在高挺的鼻梁之上,叫人看不清神色。
手指鬆鬆的夾著香煙,直到煙灰掉落在身上,祝瑾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朱唇輕啟:“聽說你回來後,每天都坐這兒發呆?”
崔錦之也學著她的動作,懶洋洋地倚靠在樹幹上,將背脊放鬆下來,微微闔上眼睛,答道:“是呀……好久沒有這樣靜謐悠閑的時候了,也有空想一想……自己以來經曆的事情。”
最後一句話說的極低,卻還是被祝瑾捕捉到了。
“想什麽?”她問。
“或許在想,我為什麽會在時空管理局中,又或者是,貢獻點對係統有什麽用……還有……”
崔錦之想起少年的模樣,安靜下來。
祝瑾聽著她說話,媚眼彎成月牙狀,輕笑了一聲:“上頭那群人不是猜測S級世界中,可能會有人察覺到超脫世界的一些東西。按照他們的邏輯來說,除開氣運之子,別的個體窺探到法則之外,是會被世界意識抹殺的。”
她聳聳肩,輕鬆道:“說不定我們,曾經就是那些世界中,不小心窺探到秘密的倒黴蛋。”
崔錦之也跟著笑起來,“這麽說,管理局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或許是吧。”祝瑾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神色沉靜下來,將手中的煙蒂掐滅了。
崔錦之繼續道,“執行了這麽多次任務,係統總是拐彎抹角地想從我的身上得到貢獻點。按照每個世界運行都需要氣運的原則,管理局能夠剝離於世界之外,也一定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祝瑾從善如流地順著崔錦之的話接下去:“我們維護世界的同時,也會帶走一部分屬於那個世界的氣運,而這些東西收集起來,能夠讓管理局正常的運轉……”
所以退休的要求,便是擁有足夠的貢獻點,上交給管理局。
“管理局允許員工去往任意世界養老的前提,就是貢獻點。”崔錦之沉思著,“氣運,會不會就是打開時空通道的能量?”
此話一出,二人皆抬眼對視,心裏都明白自己已經接觸到了秘密的核心,默契地沒再交談下去。
祝瑾率先引開了話題:“我們管理局的風雲人物,給我講講到底是怎麽完成S級任務的吧?”
沉寂良久,才聽崔錦之輕笑了下,開口:“或許別的世界,你甚至都不用親自參與進去,便能穩定好它的秩序。可是S級的世界並不一樣……”
“你做的每一次微不起眼的決定,可能都會在某個瞬間悄然改變它的走向。還有——”
她頓了頓,舌尖微微凝滯住。
從再艱難不過的歲月,到一步步將大燕扶持成盛世太平的模樣,皆是崔錦之親自經曆的過往。
腦海中紛然過無數景象,最後剩下的,便是少年微紅著眼眶,哀求著讓她別走的畫麵。
崔錦之摁了摁胸口,像有一個細小的尖刺紮在心口,當時的她以為並不是很疼,可不知何時,這樣微弱的痛感悄然彌漫開來,最終似海嘯般無情地卷席過崔錦之的四肢百骸。
她後知後覺地明白,這樣的情緒,或許應該稱為——
難過。
他此刻在做些什麽?會成為大燕百姓心中的好皇帝嗎?走出她離去的痛苦和陰影了嗎?
但這些已不得而知了。
脫離世界的那一刻,係統就已經徹底地斷開了和那個世界的連接。
祝瑾起身,長發在身後微微擺動著,她隨意揮了揮手:“雖然你現在看起來沒什麽事,我還是建議你找係統封存或者清除這段記憶,有些東西太過深刻,並不是什麽好事……”
“……不要像我一樣。”她輕聲呢喃著,笑了笑,留下了一個窈窕的背影。
崔錦之獨自一人坐在樹蔭之下,終於站起身朝著休眠倉走去。
她或許真的應該,好好考慮一下祝瑾的建議了。
*
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抬手撫了撫鏡框,又確認了一遍:“你確定要清除這段記憶嗎?”
崔錦之躺在冰涼的休眠倉內,望著頭頂無邊無際的白色頂牆,回憶起祝瑾留給她的背影,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祝瑾或許在任務世界中,遇到了終生難忘的事……或者人。
她應該也曾拚盡全力,阻止那個世界走向消亡,但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崩潰倒塌,最終化作滿天星光。
隻留她一人記得。
崔錦之坐在樹下的時候,想的是,為何祝瑾不去找係統清除記憶。
可是此刻她明白了。
無數人的過往沉重地壓在祝瑾一個人的肩頭上,她不能忘,也不敢忘。如果她也忘記了,這些曾經拚命努力活過的人,就真真正正地消失在了整個世間,再無半點蹤影。
那麽自己呢?
單方麵決絕殘忍地抹去自己的記憶,抽身離開,真的對嗎?
崔錦之撐起沉重的眼皮,想要叫停,可冰冷的極片貼上了太陽穴,營養液順著點滴流淌進靜脈中,空氣中已經自動釋放出了麻醉的氣體,她無聲地張了張唇。
最終輕闔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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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之極其緩慢眨了眨睫毛,視線中是一片詭異的猩紅,她無力地蜷縮了下指尖,隻覺得身體沉重得像被灌了鉛,半點力氣也提不起來。
好冷。
像身處極寒之地,連骨血之中浸滿了冰雪一樣。
她渙散著眼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眼前的猩紅之色是由無數根紅絲線組成,上麵掛著密密麻麻小巧而精致的鈴鐺,正詭異地發出叮鈴之聲。
一隻結實有力的臂膀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崔錦之被人輕柔而鄭重地摟入懷中。
茫然著抬頭,入目是男人淩厲冷峻的下顎。
怎麽回事?
那人緊緊抱著她,發出一聲蘊含著無數複雜心緒的歎息,指尖一寸寸撫摸過她的麵容,最終停留在崔錦之的下顎。
他輕輕抬高崔錦之的下巴,她也就著力道抬頭望去——
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泛著金芒的瞳孔。
刺骨的寒意從腳底順著脊梁向上蔓延,少年粗糲的指腹已經落在她的側頸,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老師……”他繾綣地將這兩個字抵在舌尖,溫順地低下頭,同她鼻尖相觸,從喉間發出似愛人般的深情呢喃,“您醒了……”
溫熱潮濕的呼吸噴灑在崔錦之的麵容上,她喉嚨一緊,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下意識地做出吞咽的動作。
少年緊抱著她,平穩地從冰棺中跨出,崔錦之終於在此時窺得此處的全貌。
她躺過的冰棺中,附著無數被鮮血繪製的紅色符文,隻望上一眼,便讓人覺得詭異不安。
冰棺的四周擺放了九盞燭台,內裏盛滿了暗紅的**,還泛著濕潤的腥氣,最中心亮著微弱的燭光,正跳躍閃爍著。
他們經過一大團繁複紛亂的紅線,驚得大片的鈴鐺響了起來。
崔錦之一顫,被少年察覺到,默不作聲地將她抱得更緊。
一直進入暖閣中,溫暖如春的氣息撲麵而來,崔錦之才覺得身體中總算生出了幾分力氣,能夠輕微地抬動起手臂了。
她被人放到床榻上,連人帶被子一同圈進了懷中,少年連一刻都不願意同她分開。
崔錦之的指尖抵上他的肌膚,才發覺祁宥的體溫竟比她還要低上幾分,她開口說話,嗓音沙啞的不成樣子:“殿下,冷嗎?”
滾燙的淚驟然滴落下來,暈在崔錦之的手背上,燙得她幾乎瑟縮了一下。
祁宥倉皇地別開頭,在無人注視的地方擠出了一個酸澀的笑,空****的胸膛似乎又不爭氣地被人填滿。
她醒來後,問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殿下,冷嗎?”
手臂上是深可見骨的傷口,他日夜不輟地以血燃燈,聲聲喚著崔錦之的名字,幾欲泣血。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心境挺過這段時日。
整整九日,他就蜷縮在崔錦之的身旁,一錯不錯地望著她,心中卑微地期許著她能夠醒來。
可懷中,擁抱著的還是寒冷徹骨的屍首,毫無生機。
顧雲嵩提著他的衣襟,厲聲質問著他到底在發什麽瘋。
祁宥茫然地垂下頭,知道自己已經瘋魔了。
可是孑孓獨行的路實在是太過孤寂、太過冰寒,如果沒有她的出現,或許祁宥還能安靜地活下去。
但她出現了。
扶著他走過最黑暗沉寂的道路,用盡世上最誠摯的情緒愛著他,又重重地拋下他——
眼眶中蜿蜒落下一滴血淚,將少年白皙俊美的臉龐襯得妖冶荼蘼,他沙啞著嗓音,緩緩對顧雲嵩道,
“……再給我最後一日。”
祁宥將崔錦之摟住,他顫著手臂,在黑暗中沉浮的人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曙光。
“殿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ℨℌ崔錦之早在心底喚了無數遍係統,根本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帶著恐慌和困惑開口,少年收拾好情緒,放開了手,摸了摸崔錦之的指尖,輕聲道:“長生天之下,有一種秘術,名為‘請魂’。談閩算出了老師的魂魄既沒有遁入輪回,也沒有停留在人間。”
他眸色沉沉,宛若揉碎無數光芒,泛著點點寒意。
“我害怕老師不得轉世,才動用了這個秘術,可是老師醒來的那一刻,我卻突然明白了——”
祁宥低下頭,眼瞳深處隱隱綽綽地浮現出崔錦之的身影,他溫和地為她蓋上錦被,緩慢地摩挲了一下她的側臉,扯了扯嘴角,像勾起一抹笑,嗓音低沉:“你不是不能轉世。”
“而是……主動離開,對不對?”
崔錦之臉色煞白,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頸,竟然有窒息之感,祁宥的話如雷般落在頭頂,震得她耳中轟鳴不斷。
“不過沒關係,好在……老師回到了我的身邊。”少年聲音暗啞低沉,一雙鳳眸彎成好看的弧度,嘴角還掛著愉悅的笑容。
他俯下身,指尖緩緩地陷入崔錦之的烏發中,冰涼的薄唇在她的眉眼處烙下一個輕吻,漫不經心地開口:
“抓住你了。”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