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窺破
崔錦之被顧雲嵩送回丞相府時,河傾月落,寂靜無聲。
原本喧鬧嘈雜的街道早已人群盡散,隻留寒風卷裹起幾分枯葉,又颯颯落下。
清貴端方的丞相大人,在定遠將軍的協助下,平生第一次體驗了一把——怎麽翻牆進自家府邸。
她躡手躡腳地扶住牆頭,看顧雲嵩先她一步落於庭院內的地麵,正張開雙臂等著崔錦之跳下來。
等兩個人終於手忙腳亂地在院中站好時,崔錦之才重重喘了口氣,撫了撫自己受驚的胸口,她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哪裏能跟他們這種腳踏飛簷還如履平地的武將比呢?
顧雲嵩倒沒多停頓,又輕輕一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崔錦之獨自在庭院裏站了好一會兒,仰頭看向那棵梅樹,不過一夜未見,枝頭原本含苞欲放的骨朵竟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然悄悄開放了。
在凜風中微微露出花蕊,散著清香,在月光下更顯晶瑩。
想起今日那未曾料想到的碰麵,心下卻微微柔軟。
崔錦之輕輕推開房門,腦海中還惦記著明日祁宥來,要吩咐廚房做些什麽吃食。
她疲乏地踏了進去,又正對著庭院準備關門——
心底卻不知為何,在此刻升起了些微的不安與恐懼來。
她站在原地,總覺得背後那看不見的陰影中,像是有一隻蟄伏於黑暗的野獸,帶著陰冷的氣息,靜靜地窺伺著屬於自己的獵物。
一股寒意順著後脊緩慢地爬上來,似一條冰涼的毒蛇,蜿蜒盤旋在她的周身,嘶嘶地吐著蛇信。
崔錦之強壓下這股不安,緩緩地轉過身來,一瞬間瞳孔緊縮——
昏暗無光的紫檀木桌前,安靜地坐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屋外清冷的月光灑入,映照出他半邊臉部輪廓,顯得那樣幽冷淩厲,另一半臉藏於黑暗中,讓人看不清神色,更添幾分森寒。
那清雋的臉龐上始終覆蓋著一層霜寒之意,挾裹著風雨欲來的極致平靜。
他就這樣沉默無聲地等候在陰影裏,帶著沒有一絲溫度的雙眸,無悲無喜地看著崔錦之的動作。
崔錦之的手抑製不住地發抖,想要轉身欲逃!
可才剛剛轉過身,手腕就被那黑暗中橫生過來的大掌狠狠握住,整個人被用力的壓上木門,發出劇烈的碰撞之聲。
明明帶著怒意,卻在崔錦之撞上門框上,將手穩穩地墊在她的額頭下,避免她受傷。
少年輕鬆地壓製住崔錦之所有的反抗,雙手將她牢牢地禁錮住懷中,帶著不容反抗的氣場逼近她的頸窩,緩慢地嗅著她身上常年縈繞的藥香。
他近乎譏諷地彎了彎唇角,嗓音輕柔無比:“瞧我,等到了什麽?”
從街頭分別開始,一個瘋魔的念頭在他心底不管不顧地瘋狂滋生著,他反複告訴自己絕不可能,卻還是控製不住地前往丞相府。
淒清安靜的府內,隻有下人的耳房掌著微弱的燭火。
祁宥就這樣像一座木雕般枯坐在崔錦之的房內,將這些年她的點滴舉動,一一在心中呈現。
船上的血跡,嬌弱的身量……太多太多破綻,在此刻匯聚成一條清晰的線,讓祁宥在心底生成一個再明了不過的猜測。
終於在此刻被她親手印證成真。
連祁宥都分不清楚自己此時的情緒到底是什麽。
是委屈她到頭來還是不信他,獨自堅守著這樣一個秘密,留他這些年反複在心底灼燒惦念,克製隱忍。
還是嫉妒顧雲嵩能這樣與她親密無間,知曉她所有的隱事,默契地好像世間再無人能插足他們的感情。
祁宥想起自己可笑至極的真摯祝福,陰鷙的星眸閃過一絲殺意,森寒可怖的臉上卻在低頭時帶上點點柔意。
他微眯眼眸,親昵地蹭了蹭崔錦之的側頸,察覺到懷中之人變得更加僵硬,緩緩勾起一抹笑來。
“為什麽不說話?”他的雙唇溫熱濕軟,灼熱的氣息在她頸邊吞吐,“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
“我的老師。”他低聲呢喃著喚她,二人的影子在身下糾纏交迭,酥麻的濕意在空氣中淡淡彌漫。
崔錦之心跳飛快,耳邊亦嗡鳴作響,震得她此刻快要站不住,手還在微微顫抖著,她知道,如今再狡辯什麽,都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
她低聲道:“……你是怎麽發現的?”
祁宥細細摩挲著崔錦之軟玉般的腕骨,聽著二人交錯雜亂的心跳聲,視線在崔錦之故作鎮定的麵容上一寸一寸逡巡著,眼眸中帶著深不見底的情愫和愛戀。
想起夜風拂動過她的帷幕,露出她一點麵容,他自嘲般輕勾起一個鋒利的弧度——
無人知道,他到底在暗無天光的深淵中默默窺伺她多久。
他太熟悉她的一顰一笑了,哪怕隻是露出一角,他也能精準無誤地辨認出她來。
“老師記不記得,臨別前你向我行的那個福禮?”
他緊緊將人錮在懷裏,不舍得放開,濃密的睫毛垂下,遮住雙目中的柔意:“顧將軍當時說,西北民風彪悍,他的那位夫人世家才學皆不如京城貴女。”
“可是老師的福禮,卻挑不出任何錯處。”
隻有崔錦之這樣的人,為了不讓自己露出破綻,才會事事追求完滿。
可越是沒有錯處,顯得處處都可疑。
崔錦之眸光深沉,沒想到自己在這兒露出了馬腳,她整個人被圈在狹窄逼仄的空間裏,卻又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從容不迫。
她清冷的雙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雕花木門,指尖微微用力,“所以呢?殿下打算如何處置臣?”
“在天下人麵前揭露臣的身份,告訴他們,其實大燕仰仗的丞相,不過是個挾勢弄權,妄圖禍亂朝綱的女子?”
她垂下眼眸,看似帶著沉寂的冷靜,“可是殿下有沒有想過,臣教導您多年,Ӽɨռɢ又有多少人會信您是真的被蒙在鼓裏的呢?”
此話一出口,崔錦之就後悔了。
明晃晃的威脅意味,並不是她真正想要表達出來。
多年籌謀,步步為營,她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地活著,但在此刻,她小心翼翼藏好的秘密就這樣毫不遮掩地攤開在祁宥麵前。
她承認,自己在這一瞬間確實慌了。
前世病死於陰暗地牢,頭顱被高高掛於城牆上的畫麵還曆曆在目。
係統告訴她任務失敗,那就說明,祁旭根本沒能夠做好這個皇帝。
崔錦之拚命告訴自己,祁宥並非那樣的人。
可多疑的天性卻在此刻瘋狂地詰問自己,祁宥真的能毫無顧忌地接受她是個女子的事實嗎?
還是恐懼她將天下人和皇帝都能玩弄於股掌前的心機呢?
他可以在登上帝位後忌憚她,也可以鏟除她,隻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犧牲她一個,不算犧牲。
可絕對不是現在。
現在的大燕還不能沒有她。
少年卻先一步鬆開了手,錯愕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無言地站在陰影裏,覺得心髒都被崔錦之狠狠地攥在手裏,倏然間捏的四分五裂。
胸腔中像似破開一個裂縫,往外汩汩地流動著血液。
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手背都繃得發白,他重重地咬上舌尖,鹹澀的血腥氣在口腔內彌漫開,才讓他壓抑到酸脹發痛的下顎微微放鬆。
原來崔錦之是這樣看他的。
原來她……從來都不信自己。
崔錦之轉過身來,看清楚少年臉上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出手拉他。
祁宥卻再次往後退一步,身形全部沒入夜色中,他強行壓製住心頭激**的痛意,喉間幹澀,暗啞著嗓音:“……在你眼中,我到底算什麽?”
尾音還帶著微微的顫抖。
“我以為……”少年的眼睛翻湧上一片晦澀,卻努力著笑了笑,“我以為,六年的光陰,我們早就可以毫無顧忌地信任彼此了。”
崔錦之無聲地張了張唇,想要解釋什麽。
他的心髒被一點一點絞成碎片,沉痛在四肢百骸中緩慢地寸寸碾壓。
“你可以信清蘊,信顧雲嵩,甚至能信同你隻見過幾麵的榮娘。”
“可你始終不信我,你在怕我,怕我會同祁旭一樣,為權勢所惑,對你下手。”
“不是的。”崔錦之望向祁宥,二人的目光直直地交匯在一起,她纖弱的背脊如修竹般挺的筆直,“哪怕你為了大燕舍棄臣,臣也不會在意,殿下,隻要你能成為明君。”
“所以你還是不信我!”少年像是暴起的猛獸,緊咬牙關,脆弱倔強的樣子暴露無遺,雙目赤紅著問她,“我對你來說,隻是穩固大燕,安撫民生的工具,對嗎?”
什麽聖君明主、千古一帝,他通通不在乎!
他想要的,不過同她執手相立罷了。
崔錦之於萬劫不複的深淵中將他救起,祁宥以為終於遇見了屬於自己的光,到頭來不過是徒勞。
他的每一寸骨頭,都被人塞滿了冰涼刺骨的寒意,低下頭,心頭湧起深深的無力之感,“都是一樣的,對嗎?”
“無論是誰,隻要對大燕有益,你都能毫無顧忌地相伴相護,是不是?”
多麽諷刺啊。
他以為崔錦之害怕落得個前世一樣,屍骨無存的下場,原來她隻是怕沒有人能護住天下蒼生罷了。
祁宥用力閉了閉發紅的雙目,露出一抹輕鬆的笑——
他怎麽就將耳邊的諄諄教誨,聽成了粉飾得無比完美的錚錚誓言呢?
崔錦之被他的笑看得發慌,指尖抑製不住地顫動,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可卻怎樣也反駁不出口。
捫心自問,如果祁宥昏聵庸懦,沒有半點才幹學識,她還會這樣盡心盡力地教導輔佐嗎?
從一開始,她本就是抱著目的靠近祁宥。
少年睜開雙眼,慘淡地笑了笑,再次拋下一記重雷:“老師,你還有幾年呢?”
“我早就發現了。”他酸楚地有些哽咽,“你從來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可以毫無顧慮,不計後果地耗損,就好像……”
“就好像,你能預料到自己什麽時候死。”他神色已經漸漸平靜下來了,卻透著一股死寂般的無力。
崔錦之難以置信地看向祁宥,一時間呆滯著不知作何反應。
少年就這樣寂靜無聲地等了許久,也沒能等來她的解釋,哪怕是騙他也好,祁宥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著。
“你教我如何信人,卻不信我。”少年此刻已經感受不到什麽痛了,隻覺得心底有什麽東西正在悄然碎裂,“你將我救起,又即將重重地拋下我。”
他蒼白的雙唇微微勾起,喉嚨幹澀得發疼。
“崔錦之,你真的好狠。”祁宥喃喃道,竟沒叫她一聲老師。
他深深地看了眼崔錦之,眸色一片死氣沉沉,不帶任何光亮。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想過害你,你的身份,我不會泄露半個字。”
說完,不帶任何留戀,抬腳往外走去。
在他們二人錯身而過之時,崔錦之纖長細膩的手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拉住他。
可最終也沒伸出手去。
天地都仿佛靜了下來,崔錦之無措又迷茫地站在房內,仿佛置身於一片荒蕪的廢墟中。
她不戀權勢富貴,亦不求身後名,可她並非什麽欲望也沒有,穩定這個世界,就是她一生汲汲營營想要的結果。
長於晦暗天光的祁宥,在以為終於有人同他走過最漫長孤寂的路時,卻被無情地告知——都是假的。
他不過是被恰好選中罷了,沒了他,還能有其他人。
他從來都不是崔錦之的唯一。
崔錦之有些愣愣地想著,祁宥明白這個道理時,會覺得害怕嗎,會不會恐懼無助,就像他前世一樣?
臉頰怔怔地劃過一滴淚,她戰栗地撫了上去,一片冰涼。
她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突然,崔錦之腦海中回想起係統說的那句話。
【要不然你把貢獻點全部上交管理局,換你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怎麽樣?】
心底遏製不住地萌生一個想法——
如果她真的願意這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