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卑劣

丞相府內,崔錦之正倚在窗邊,細細地看著手上的書卷,神色認真,一襲月白色長衫,三千墨發盡數用玉簪挽起,透著一股雅致淡然。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崔錦之抬頭望向來人,笑了笑:“殿下不是去了養心殿,怎麽這麽快就出宮來了。”

少年神色悶悶地走了過來,沉默地同她在擠在短塌上。

崔錦之放下書卷,想要去看他的麵容,卻被少年環住腰,將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背上。

“這是怎麽了?”她被人錮得不能動彈半分,隻好就著這個姿勢問他,“陛下訓斥你了?”

“沒有……”悶悶不樂的聲音傳來,“他想摘果子。”

崔錦之聽得一頭霧水,令和帝一把年紀了,還能摘什麽果子。

又聽少年繼續道:“老師將我教導的這樣好,他就忍不住對我示好了。”

丞相總算聽明白了,轉過身去揪他的臉,無奈道:“胡說八道什麽,陛下還需要對誰示好嗎?”

祁宥繼續嘟囔:“將我拋在冷宮十二年,卻在看到我長成時,迫不及待地湊了過來,不是示好是什麽?”

崔錦之沉默下來,想起令和帝曾經的樣子,忍不住對眼前的少年又多了一絲疼惜。

放任他被淩辱打罵,被其他嬪妃戕害,讓祁宥這些年一個人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難,卻在他變得刀槍不入,心誌堅定時,擺出自己的慈父形象來。

她眸色溫潤地望著祁宥,說:“不提這個了,殿下今日就留在府中用膳吧,想吃些什麽?臣去吩咐廚房。”

少年也笑了笑:“都好,老師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崔錦之起身往外走去,身後的少年先前還是一副溫順可憐的模樣,卻在頃刻間變化了,眸中盈滿了炙熱壓抑的情緒。

他努力閉了閉眼,將瘋狂叫囂的綠軸妄念壓製下來。

想到令和帝,祁宥嗤笑了一聲,他這個便宜爹,好歹在今日發揮了自己為數不多的作用。

少年眸色又溫和下來,看向崔錦之的背影,道:“……老師,那我今晚能不走了嗎?”

崔錦之腳下一個不穩:……這小屁孩,還得寸進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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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濃厚,泛黃的落葉滿地零落,寒鴉低掠,滿目蕭瑟涼意。

可京城卻迎來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二皇子封景王,與太尉王賓鴻嫡女大婚,第二件事,自然就是兩月後令和帝的大壽了。

距離上一回大皇子成親,都是六七年的事情了,不過大皇子並不受寵,成婚在京城就如一粒小石子沒入水麵,激起一點漣漪便算了。

不似二皇子,母族強盛,皇帝寵愛,娶的又是太尉嫡女,這京城上下可謂是張燈結彩,景王府更是燈火通明,紅綢高掛,恭賀道喜之人絡繹不絕。

連平日裏時常擺足了冷靜自持的祁旭,在人生大喜之事上,也忍不住露出高興的神色,親自迎來送往。

崔錦之同祁宥露了個麵,便早早從宴席上退了出來。

他們沒坐馬車,就這樣走在人煙稀少的小巷中,忍不住相視一笑。

祁宥翹了翹唇角,從心底湧上一股奇異的滿足感,就像是逃離開沉重喧囂的塵世,隔絕了所有人,獨獨隻剩下一個她。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在疏朗無雲的星空下。

“前世祁旭大婚時,老師也這樣偷跑出來躲懶嗎?”

祁宥突然問道。

崔錦之笑了笑,“自然不能了,看似是景王大婚,實則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繼續勾心鬥角罷了。”

她無奈地歎息一聲:“他倒是紅燭高照,美人在懷,可憐了臣,還得打起精神和那一群老狐狸周旋。”

少年微不可察地輕笑一聲。

崔錦之倒是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其實這些年來,她和祁宥都盡量默契地不提起前世之事。

一則是,他們二人都非依賴前世的經曆行事,自己的行為改變,焉知別人的選擇會不會跟著改變呢?

二則是,前世他們倆屬實沒什麽好下場,都不願揭開對方的傷疤,去窺探血淋淋的過往。

“老師,想不想知道那個時候的我,在幹嘛?”

他主動提起,用一種極其輕鬆的口吻說道:“那個時候……祁旭早在幾年前就成了儲君,而我身上的毒,已時不時的開始發作了。”

“所幸沒人在乎我,特別是我的好父皇,把我丟到了西南的軍營,就什麽都沒管了。”

崔錦之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令和帝將四皇子調派去荒蕪的西南之地,表麵是讓他曆練,實則是根本不想看到他。

除去每年回京述職,甚至連令和帝駕崩,景王登基,崔錦之都沒有見過祁宥一麵。

但也正因如此,祁宥才避免了儲君時期血雨腥風的奪嫡之爭,更讓祁旭看到他這個弟弟的與世無爭,在祁旭登基後,封了他一個閑散王爺,自此更是鮮少回京了。

丞相唇角微微揚起一抹笑,緩緩道:“說起來,除了殿下偶爾回京,在宮中與臣見過外,臣還在一個地方見過殿下。”

祁宥腳步略頓,他認真地看向崔錦之,乖巧地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臣前世下獄抄家,便是殿下親自帶人來的。”

祁宥微微瞪大了瞳孔,從模糊不清的記憶中拚命搜尋起來,終於想起了丞相被押解出府時,隔著人群投來的遙遙一目。

他心下慌亂起來,無措地想要開口解釋,可對上崔錦之那雙沉著冷靜的雙眼,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夜風凜冽,拂動她耳旁幾縷碎發,顯得溫柔極了。

祁宥知道,她想說,她根本不在乎這些過往,不在乎前世的種種事跡有沒有祁宥的手筆。

所以他……是不是也能放下滿心憎恨,同她一起並肩而行呢?

祁宥無措地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卑劣極了。

崔錦之還不知道,前世在西南的軍營中,他結識了被穆臨趕過來的穆傅容,西南的那隻鐵騎,成了他直搗京城,手刃新君的一把尖刀。

他雖然遠在荒蠻之地,卻秘密操控著一切,令和帝的崩逝,甚至是……她同祁旭的離心,都少不了他的人在其中攪弄。

喉間一片酸澀,少年身形未動,清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更添一分落寞。

無數理由就這樣囫圇在唇舌間,隻要他開口就能輕易掩飾過去,可崔錦之溫柔如水的眼眸就這樣一瞬不瞬地瞧著他,像一縷藤蔓緩慢地布滿他的心髒,緊緊地桎梏著他,讓他說不出一句謊話。

少年聲音沙啞:“若是,若是前世,祁旭對你的懷疑,是有人挑唆才致生變的呢?”

他低下頭,不敢去看崔錦之的目光,她這般聰穎,應該猜到了吧?

她會怎麽想?是失望?還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