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風暴
這密信上的大致意思就是,閩州水患,致使水壩決堤,更引得山洪爆發席卷了好幾個縣,已經死傷數千人了。
可此事……竟已是兩月前發生的了。
送信之人還寫到,閩州郡守在洪災發生後,隻是上了奏折說水患不斷,需要一筆銀子修建更牢固的堤壩,閉口不提災民之事。
皇帝當時看了這奏折,也批了下去,戶部給錢,工部修建查驗,可信上卻說,這銀子根本沒有用來修建什麽堤壩,反而被郡守瓜分著給了幾個縣的縣令,他們更是勾結當地ггИИщ的士紳宗族、地主豪強,趁機提高了米價。
如今餓殍滿地,死傷無數,災民們無以為生,隻得求各位縣令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
可這些吸慣了人血的貪官汙吏哪裏肯,不僅不開府放糧,甚至還逼迫災民去修建堰堤,每日隻給上那都見不到幾顆米粒的清粥,連一口冰冷的饃饃都沒有。
災民們不是沒想過聚眾反抗,隻是郡守還敢同山匪勾結,若有人不聽話,便殺了推托給山匪即可。那些災民心頭恐懼,即使不堪苦役,也不敢再生出旁的心思了。
寫信之人說,隻求這封信得見天顏。
言辭懇切,字字泣血。
崔錦之將手上的信紙緩緩捏緊,隻覺得滿目血痕,洪災、餓殍、山匪、貪汙無數件事交疊在一起,化作一把尖刀刺進她的肺腑,攪了稀巴爛。
她腳下一個不穩,連喉間都湧上一股腥甜,祁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這一下把其他三人嚇得不輕,連忙喊道:“丞相!”
崔錦之擺擺手,努力定下心神:“送信之人是誰?”
葉禦史低聲開口:“是老臣曾經的學生,兩年前科舉,他中了探花。”
“探花郎多半於京城留職,怎麽會去了閩州這樣偏遠的地方?”崔錦之強行咽下口中的血腥氣,繼續問道。
“臣那個學生,本在吏部任職,為人正直刻板,不懂變通,得罪了……吏部尚書,不久後就被找了個錯處下放到閩州去了。”
“如今閩州已成為郡守鄧翰墨的天下了,臣的學生想盡一切辦法,終於偷偷將這封信送了出來,遞到了臣的手裏。”
剛方才葉榆口中提到的吏部尚書蕭峰,正是當今皇後的親侄子。
令和帝臉色發青,雙唇緊抿,眼瞧著就要發怒。
祁宥緊盯著工部尚書,又恰到好處地添了一把火,“閩州上書的水壩,按照章程,工部須得派一位官員前去驗收,為何工部的總冊上寫的是‘驗收無誤’?”
工部尚書此時臉上的冷汗已經快淌下來了:“這……這……”
擺明了工部中有人同這位閩州郡守牽扯甚深。
令和帝握著龍椅的手已經青筋迸發,突然將桌案上的一方端硯砸了出去,那墨汁四濺,嚇得工部尚書“砰”地跪了下來。
“查!”皇帝已全然沒了君王的樣子,怒吼道:“工部上下給朕徹查!到底是誰,去了閩州後還能裝作安然無事的回來簽字!”
他額角青筋暴跳,喘了幾口粗氣,強壓下怒火:“丞相,朕命你即刻動身前往閩州,安撫災民,重振各縣。”
“朕賜你‘尚方斬馬劍’,清查閩州各縣,一旦有人行貪汙賄賂之事獲實,就地斬殺!”
“葉禦史,立刻調出兩名都禦史協同丞相,務必、給朕徹查清楚!”
眾人皆撩起衣擺,下跪行禮道:“臣遵旨。”
令和帝看向祁宥:“你既同崔相學習多年,此次就隨丞相共赴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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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的馬車已等候多時了,崔錦之剛坐了上去,便忍不住“唔”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老師!”祁宥一隻手及時伸了過來,拉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連忙從隨身攜帶著的藥瓶中倒出一粒藥丸,讓崔錦之服下。
這藥丸是前幾年杜懷舟為她研製出來,說是在關鍵時刻能保她的命,也不知道裏麵放了什麽,隻覺得比她此時口中還要腥甜上幾分。
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死,可這藥也確實神奇,每每吃下去,總能緩解一二她身上的病痛。
可崔錦之此時沒心思細究這些,強撐著坐直身體,開口道:“要走水路……閩州距離京城太遠了,走陸路,要一月有餘才能到,來不及。”
“老師。”祁宥握緊崔錦之的手,雖然擔憂她,但知道她此刻顧不上自己的身體。
他壓下心中的煩躁,和她商討起閩州之行來:“水路無法直達閩州,我們隻能先到臨安,再靠馬車到閩州。”
她微微喘了口氣,點點頭。
“未免打草驚蛇,到臨安後,不必通知各郡縣了,通行的路引也不能寫清查之事。”祁宥緩緩說道:“還有禁衛軍。既然閩州郡守敢與匪幫勾結,手中必有私兵,我們還要調一支禁衛軍來。”
“這些事我都會安排妥帖。”他仍是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肯放開,溫熱的體溫堅定地傳了過來。
崔錦之本憂心如焚,此刻看著他有條不紊的安排著,思緒卻突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場雪。
那個時候的他渾身是傷,仰倒在肮髒的雪水中,眼神中是孤傲與恨意。
可她陪在他身邊不過五年,他就已經褪去曾經的瘦弱,變成一個真正鼎立於天地的半大少年了。
絞在一起的五髒六腑終於舒展開,她慘白的臉色此刻也終於一點點恢複過來。
崔錦之疲倦地點點頭,又輕聲開口道:“陛下讓您同我去閩州,不僅僅是跟在我身邊學習。”
她微微偏頭,似是欣慰地笑了笑:“殿下長大了。閩州安頓好後,殿下可能準備著開府封王,再領個差事,入朝聽政了。”
這一世的許多事情,都變得和前世不同。
令和帝這幾年像醒悟過來似的,不再對祁宥這個四皇子抱有偏見,反而默許了崔錦之處理政事時帶著他的做法。
也有可能是因為沒了崔錦之教導祁旭,而這些年間,祁旭倒也沒展現出什麽引人矚目的帝王之才來。
令和帝也沒和前世一樣,早早定了祁旭為儲君。而是按照慣例,到了年齡便讓諸位皇子開府入朝,祁旭去了工部做事,而祁邵則進了顧雲嵩的玄甲軍曆練。
大皇子祁淮沒什麽野心,平日裏隻和一些窮苦清貧的讀書人一處看書習字,令和帝把他丟進翰林院整理書卷,倒沒怎麽管過這個兒子了。
隱隱透露出想要皇子們各自逐鹿之勢。
空氣中緩緩流動著悶熱壓抑之感,突然一聲沉悶的空雷響起,驚得大地似乎都晃動了一瞬。
崔錦之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她知道,不僅是閩州,不久後的京城,亦有一場風暴在緩緩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