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別扭
崔錦之這半個月一直忙著處理薛為一案,一大半時候都呆在政事堂,偶爾回府也是行色匆匆,整日裏腳不沾地的,如今事了,她終於放鬆下來,此刻方覺身心俱疲。
暖榻之上,崔錦之身著白色寢衣昏昏欲睡地側身躺著,頭靠在軟枕之上,滿頭青絲就這樣鬆鬆地披散下來,昏黃的燭光下卻映襯地她光華如月。
清蘊坐在床邊,用指尖為她輕柔地按摩著頭皮,力道舒緩,讓人直想就這麽睡過去。
不過……總是感覺自己忘了點什麽……
腦中突然閃過什麽似的,崔錦之驀地掙紮著想要起身,驚得清蘊誒了兩聲,又將她往下按,嘴裏抱怨著:“難得休息一刻,公子這又是要做什麽?”
崔錦之欲哭無淚地趴在清蘊腿上,她總算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麽了。
她的崽兒啊!
整整半月有餘,她都沒記起來祁宥這個人!
那日蕭家設計薛氏事發突然,她幹脆順水推舟攪渾了這水,先是讓禦史台拿出早早準備的罪證,再讓廷尉府將人捉拿歸案,身為一國丞相,還要同吏部商定空缺下來的官職,每日身不沾家,忙得是焦頭爛額。
朝會之前,她隻記得將祁宥丟回宮中,讓他每日和伴讀於上書房讀書習字,教導他同自己的伴讀打好關係,再丟下一句“下智者禦力,上智者禦心”便徹底沒了人影。
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讓祁宥這小崽子對她的態度好上幾分,如今倒是一棒子給打回原形了。
這下可怎麽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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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書房內,五六個半大少年聚集在一起,熱火朝天地議論著些什麽,祁宥目不斜視地踏了進來,像往常一樣,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身後的霍晁緊跟著,嘴裏還嘀嘀咕咕道:“四殿下!”
不遠處墜著慢悠悠的陳元思,他雙手攏袖,明明十幾歲的年紀,活生生給人一種老態龍鍾的模樣來。
霍晁見祁宥不理他,也不氣餒,一屁股坐在他身後的位子上,又不死心地戳了戳祁宥,神神秘秘道:“四殿下,昨日的事聽說了嗎?丞相親自上門請薛首輔回朝啊,你說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到底是要除薛家,還是要保薛家呀?”
陳元思聽到他這麽大大咧咧地議論朝堂之事,忍不住在心底翻了個白眼。
在聽到“丞相”二字時,祁宥的睫毛一顫,又很快歸於平靜,他淡漠地瞥了一眼霍晁,那雙冰冷的眸子掃過,硬生生逼得霍晁住了口。
在沒成為四皇子伴讀前,他早就聽說過祁宥的大名了,大冬天的,跟不要命了似的跪在太和殿的丹陛之上,本來父親還猜測皇帝不會有所動作,也不知道丞相說了什麽,居然逼皇帝硬生生地罰了他最寵愛的貴妃之子。
他們將門世家早就看不慣薛氏整日裏為虎作倀的樣子,可奈何薛氏位高權重,又出了一個三千寵愛於一身的貴妃娘娘,更是沒人敢動他們了。
如今薛家吃了這麽大一個癟,可把他樂壞了。
一聽說自己要成了四皇子的伴讀,霍晁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識見識祁宥了。
這位四殿下平日裏深居簡出,極少露麵,他本來以為會見到一個性格古怪,不好相處的皇子。
可如今見到了,這不還好嘛,不就是話少了一點嘛,沒關係,他喜歡說話,正好互補。
他喃喃地撓了撓頭,又小聲地抱怨了一句:“我還以為成了四皇子的伴讀,就能讓丞相大人親自授課呢……”
那可是燕國的第一公子啊,光風霽月,琨玉秋霜,誰人不想真正見識一下他的風華。
他雖然表麵上不拘小節,可還是在平日的細微中察覺出了一個事實——父親與丞相交好,或者說……父親是丞相的人。
霍晁倒也不吃驚,父親忠心為國,一腔肝膽,多年來一直秉持著中庸之術,不站隊,不交好,如今卻選擇丞相大人,那麽其必然也和父親一樣,為國為民,心懷天下。
此時連陳元思也不翻他白眼了,隻目光炯炯地盯著祁宥,期待著他能給出答複。
祁宥被這二人看的心煩意亂,想到崔錦之,心底更生出幾分煩悶,麵色也跟著沉了下去,“砰”地拿出筆墨丟在桌上,沒有理會他們。
說的好聽,什麽“永遠站在他身邊”,“永遠可以相信他”,如今卻能為一個薛家整整半月不理會他,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之前心底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個人而產生動搖,他真是、真是瘋了!
祁宥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陰晴不定起來,他為什麽要這麽在乎崔錦之?
一個體弱多病,滿嘴謊話的騙子,也配讓他心神不定嗎?
理智告訴他,不僅不該動搖,甚至應該抹去能令他恍惚的存在……祁宥幾番摩挲著指腹,想起崔錦之昏迷時軟在他懷裏的樣子,那麽脆弱,他隻需要稍稍用點力,便能輕易地擰斷她的脖子。
可腦海又突然閃現過她溫柔雋永的模樣,指尖不知不覺也停頓下來。
他抬起眼睫,眉目間皆是壓抑不住的煩悶戾氣。
閉了閉眼,依舊是崔錦之一襲白衣,氣質潔淨的模樣,罷了,再看看吧,留著以後再殺也不遲。
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已經在刀尖鋼索上走過一遭的崔錦之,此時正提著食盒站在上書房門外的桃花樹下。
日光溫和,她立於樹下,一身月白色錦衣,下擺繡著白澤銀紋,雖然壓著一襲潔白披風,身姿卻清瘦頎長,輕風微拂,掠動她耳邊散落的碎發,如冰如玉,像是一副江南水鄉的潑墨圖,煙雨溫柔。
祁宥散學走出房門的那一刻,隔著人群,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致。
她瞧見了他,清雋雅逸的麵容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來,將手中的食盒拎起來,衝他晃了晃,輕聲喚殿下。
光影婆娑,明明是料峭冷意的初春,祁宥卻隻覺得春風和煦,暖融映身。
心底像是被一根憑空生長的藤蔓,緩慢溫柔地包裹著,糾纏得他忍不住心跳加速,無數的戾氣就在這一刻潰不成軍地逃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