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三 梨花春雨掩重門
陳元思將崔錦之帶回的玉佩交給長樂時,她正臨窗描字。
待到看見那枚玉佩時,長樂呆愣良久,才伸出手去接,她的指尖還有些顫抖,想問點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陳元思沒再打擾她,轉身出了門,隻是在踏出房門的那一刻,猶豫了一瞬,停下腳步輕聲道了一句:“……她走得很安靜,也沒什麽痛苦。”
長樂將那枚玉佩攥得更緊,抵在心口,紅著眼眶道:“多謝……”
元思沒接話,去了書房,腦中卻不知為何,一直縈繞著那個臨窗而坐的身影。
從去歲瓊林宴成親以來,已經一載有餘。
其實元思同她交流的次數極少,熱孝成婚,江城戰起,先帝病重,再到後來的逼宮奪位……或許一開始長樂是怕宮中事務繁多不想打擾他,後來,或許是……不敢來見他。
她是祁旭的親妹妹,而他,是新帝的左膀右臂。
從最初瓊林賜婚開始,這不過就是一場糾纏著利益的博弈罷了。
可惜長樂明白得太遲了。
元思抬起頭瞧了一眼院中落了滿地白雪的梨花,想起她初來陳府時的模樣。
她年紀小,愛玩鬧,但陳府的下人大多沉悶,公婆喜靜,也不願日日讓這位大燕公主來請安,所以長樂在大多數時日裏不是同自己的侍女,便是一個人呆著。
元思時常在廷尉府和宮中來回忙碌,有時忙得久了,便直接在廷尉府睡下,偶爾回府時便總是能“巧合”地遇見長樂,她見了元思,總是會笑起來,一雙杏眼亮晶晶的,說不出的明媚。
直到後來……
一夜之間京城局勢突變,二皇子逼宮謀反,被當場緝拿下獄,令和帝駕崩,曾經最不受寵的四皇兄登上了帝位。
這個曾經受寵的小公主,第一次品嚐到了權貴起落的滋味。
長樂開始有些怕元思了。
她見到他,隻會悄悄地躲到一旁,生怕攪擾了他,她怕自己說錯做錯,會連帶著尚在詔獄中母後也受苦。
她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夫君”其實並不愛她,於是盡力將自己變得透明。
元思想到今日崔相同他說過的話,取出一張水紋紙,舒腕抬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字——“和離書”。
他不愛長樂,因為皇帝的賜婚才迫不得已地娶了她,可他亦不會遷怒於她,兩個同為皇室與世家爭鬥下的犧牲品,有什麽好互相哀怨的呢?
微弱的叩門聲響起,元思筆尖一頓,一滴墨暈染在紙上,他抬頭望去,長樂正站在門外,有些不安地看著他。
少女從前明豔的模樣早就不複存在,不知從何時開始,眉眼之間總含著疲憊與驚懼。
他默不作聲將手中的紙疊起來,放在一旁,問道:“怎麽了?”
“我……”長樂無意識摩挲著自己的袖口,“我能不能同丞相大人見一麵?”
元思一愣,還未說什麽,隻見長樂急急忙忙開口:“若、若是不可以,那便算了,叨擾陳大人了……”
她轉身就想走,卻聽身後清潤的嗓音傳來:“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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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思將人帶到宮中時,崔錦之正在同祁宥說著什麽,見到他們來了,便笑著衝他們招招手。
長樂一瞧見祁宥,便驀地停下腳步,結結巴巴地喚了聲“皇兄”。
帝王淡漠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深邃的麵容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嗯”了一聲。
崔錦之推推他,笑道:“戶部尚書還在等著陛下呢,快去吧。”
長樂親眼看著方才還冷若冰霜的帝王,眉眼不自覺地舒展開,像是整個人都柔和起來,他沒再多說什麽,便同陳元思出去了。
丞相為長樂倒了一杯茶,溫和地開口:“你母後的事……節哀吧。”
長樂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下,抓著茶杯,聞言搖搖頭,低著頭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了,我知道的。”
她小心地多看了兩眼崔錦之。
母後和皇兄不會在她麵前過多的談論什麽,可長樂也能隱約從其中知道,崔相是蕭家不可輕視的……勁敵。
這樣一個在燕國百姓心中近乎神的存在,竟然是一位女子,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她猶豫了一下,咬咬唇,卻聽對麵的丞相突然開口問她:“你會騎馬嗎?”
長樂一愣,“會一點兒……母後從前讓人教過我,可是……”
可是祖父進宮後,皺著眉訓斥了她一頓,說公主就該有公主的模樣,自此以後,長樂便再沒見過那個曾經教授她馬術的人了。
丞相抬起手,抿了一口方才泡好的茶,才衝她笑道:“我倒是很會騎馬,若有機會,倒想鬥膽教一教殿下。”
“崔大人……會騎馬?”長樂有些不敢相信。
“我幼時隨一位遊醫四處謀生,不是走得連腳上的布鞋都磨破,便是不眠不休地縱馬趕路。”崔錦之麵容平靜,臉上始終噙著淡淡的笑,讓人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那個時候身子也很弱,才學騎馬時總是將腿磨破,但那位遊醫的醫術極好,為我上了藥便逼著我繼續趕路。”
“其實哪怕不上藥,我也不敢停下來。那時候民生凋敝,到處都是殺傷搶掠的流匪,心中整日裏想的都是——怎麽樣才能活下去。”
長樂聽得有些呆了,她一瞬不瞬地望著眼前這個溫潤的女子,隻覺得崔錦之那雙黑眸中仿佛氤氳著無端讓人沉靜下來的力量,輕易地將她洞悉了個透徹。
“殿下,”她輕聲開口,“你想出去看看嗎?”
長樂不知怎的,微微張了張唇,仿佛有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
丞相……知道她在害怕些什麽。
從母族強盛,頗受寵愛的公主,便成亂臣賊子的親皇妹,長樂的心中是難以言說的驚懼。
她不懂為什麽在眾人眼中注定會登上皇位的皇兄會突然逼宮謀反,從來溫和的父皇會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痛下殺手。
皇兄伏誅,母後入獄,整個蕭家一夜之間傾覆。
長樂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下場。
她來見崔錦之,也隻是想問一問,母後的屍身被放在何處,如果可以,能不能讓她帶走。
可猝不及防地,聽到了這句話。
崔錦之仍然溫和地繼續說到:“如今的大燕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四海波靜,百姓耕讀漁樵,但殿下也能瞧見世間許許多多的苦難與不公。”
“我身邊有一位友人名叫榮娘,她過些時日要回閩州,若殿下願意,第一程路便可隨她一起。”
“閩州,是當年洪災席卷之地嗎?”長樂問道。
“是,閩州郡守周大人頗有才幹,當年我前去查案,便是周大人相助。殿下若去了,到可以看看如今閩州的風貌。況且閩州水係頗多,四通八達,又位於沿海,陛下想開通河海兩運,大概會從此地入手。民風開放,易於教化,日後昭明書院的推行,也會從這裏開始。”
長樂一直沉默地聽著,丞相說話永遠不疾不徐,又溫和地讓人如沐春風。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兒家之間談論的,可以不是閨房心事,不是琴棋書畫,還可以像男子一般對政事直抒己見。
她突然開口:“可若是我四處遊曆,他們……他們不會議論什麽嗎?”
丞相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在桌上發出一丁點聲響,長樂卻下意識抬頭看她。
崔錦之的背脊纖弱卻筆直,眼神清亮平靜,定定地望向長樂的眼底,“以後不會了。”
長樂微微笑起來,像溫暖的冬陽,照得人心中酥酥麻麻的,她鄭重地站起身來,衝崔錦之行了個禮,卻聽丞相又道:“殿下母後的骨灰壇,我已讓人交給元思了。若可以,殿下便找一片山坡將她埋葬……她會喜歡的。”
長樂離京時,正是初夏,元思親自將她和榮娘送上了馬車,又派了一小隊侍衛護送他們。
他看著長樂掀開車簾,回頭衝他用力招手,臉上是許久未曾見過的、真心實意的笑。
還是沒來得及將那封和離書交予她。
不過待她見識過京城之外的天地,回來後也一定不想被束縛在此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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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去朝來,日月如流,不知不覺間竟也到了第二年的春日。
春雨淅淅瀝瀝地順著簷脊落下,敲打著濕潤的青石板,陳元思收起油紙傘,肩頭還帶著點點水汽,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卻沒有急著打開。
長樂離京快一年,總是會時不時寄一封信回來,告訴丞相她的所見所聞。
她去了在周景鑠手下變得豐饒的閩州,去了顧雲嵩駐守的西北邊關。見識了山川河海,大漠孤煙。
而到了元思這裏,他總是會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有造型奇特的角梳,有掛在門下會叮咚作響的一連串螺紋貝殼,還有雕刻精致細膩的藏刀。
元思會把它們妥帖的收好,有時候瞧見了,總能想象到她那時無拘無束的模樣。
後來她寄的少了些,聽隨行的侍從送信稟報,是因為昭明書院在閩州開設,長樂重新回到當初的第一站,在那裏停留了很久。
她或是自己去書院中聽先生講學,謄寫一些由丞相和翰林院編寫的書籍抄本,或是跟著榮娘幫助一些女子入學,學習著周景鑠如何打理閩州。
從前那個坐在搖搖晃晃的浮金喜轎中,懷揣著喜悅、忐忑,還有對未來迷茫的少女,到如今拋卻開曾以為天大的煩惱,見識到了嶄新的天地。
陳元思微微失笑,打開手中那封信,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一枝梨花來。
那梨花被壓得極為平整,隻有湊近了才聞得出淡淡的香氣。
屋外的春雨如煙似霧,沁著淡淡涼意,連空氣中都氤氳著泥土潮濕的味道,陳元思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詩來——
梨花春雨掩重門。
他動了動唇,似呢喃著念出下一句:“欲知別後相思意……”
少年郎微微怔楞,看著簷下那道身影,一時久久不能回神。
長樂輕輕揚起下顎,那雙漂亮的杏眼彎彎,溢滿了能溶雪消霜的暖陽,笑著說了句,“我回來啦。”
春意正濃,長風穿過回廊,元思的心髒怦怦跳動著,仿佛終年不化的冰層之下,有微弱的溪流正在緩慢地蘇醒。
他知道,這種酥酥麻麻、仿佛要從心口溢出來的情感,名為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