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橋路不歸
這一會功夫。
雲葭在這已經看不到父子倆了,跟阿爹聊了這一通,事情也在一點點朝好的方向走,雲葭此刻心情舒暢了許多,眉眼也舒展了許多,她正想攏著衣襟回屋休息,就聽到外麵驚雲過來與她恭聲說道:“姑娘,王媽媽來了。”
王媽媽也是家裏的老人。
跟管家福伯是一對,他們倆的兒子岑風也是雲葭手底下的得力能將,從十五歲起就替雲葭跑前跑後,這一家子對徐家都忠心不二,就跟羅媽媽一樣。
前世家裏出事,許多人都走了,但王媽媽一家卻都留了下來,替她照顧阿爹和阿琅,即便後來阿爹、阿琅先後出事,他們也一直守著家,等阿琅回來。
雲葭打心裏感激他們,此刻聽人來了,自是忙開口說道:“快請媽媽進來。”
驚雲誒了一聲去外麵喊人。
雲葭則重新坐回到裏邊的貴妃榻上。
屋子裏飄著淡淡的宜和香,清新怡人很好聞,雲葭剛攏好衣裳,王媽媽就進來了。
“姑娘。”王媽媽一進來就直接給雲葭跪下了。
她這樣大禮,倒讓雲葭嚇了一跳,她蹙眉:“媽媽這是做什麽?”
說著她親自起身去扶人。
王媽媽不肯起,依舊跪著跟人告罪道:“老奴今日做錯了事,是來向您請罪的。”
“什麽事不能起來說?”雲葭說話的時候還凝神細想了一下,她記得前世並沒有出現過王媽媽請罪的事情,仔細想了下,大概也能猜出她因為什麽來請罪,她索性開口問道:“媽媽今日是怎麽招呼裴家那些人了?”
話落。
王媽媽猛地抬起頭。
她的臉上是藏不住的驚訝和不敢置信,似乎沒想到自己這還沒開口,姑娘竟然就已經知道了。
雲葭看她這一臉震驚的樣子,暗道果然如此,她笑了笑,抿唇道:“好了,起來吧。”其實這並不難猜,羅媽媽去了裴家,那裴家來的那些人自然也得有人招呼,而闔府上下論地位而言也就王媽媽能與羅媽媽媲美,也隻有她能應對那位裴家來的李媽媽。
至於前世為什麽沒有這樣的情況。
大概是因為前世她一直處於昏迷之中,他們又都以為她還喜歡裴有卿不敢跟裴家鬧得太過難看,所以無論裴家做什麽,她家裏肯定都得咬牙忍著。
倒是難為他們了。
無論是阿爹還是阿琅,亦或是一直陪著她長大的羅媽媽和眼前這位王媽媽,都不是能吃虧的主,卻為了她的幸福咬碎牙齒往肚子裏咽。
“驚雲,給媽媽上茶。”她扶著王媽媽起來後便吩咐驚雲倒茶。
驚雲忙答應一聲。
她重新倒了兩盞新茶過來,這會功夫,雲葭已經扶著王媽媽起來在貴妃榻上坐下了。
王媽媽一路怔怔的,想不明白姑娘是怎麽知道的,直到屁股沾到柔軟的軟榻方才回過神,她哎呦一聲,變了臉忙站了起來:“姑娘這豈不是折煞老奴?”她是一萬個不敢坐在雲葭身邊的。
雲葭無法,也知道她身邊這幾位媽媽的性子,隻能讓驚雲搬了一個小圓凳過來。
王媽媽還是不大願意。
她是來請罪的,哪有請罪的人這麽鬆快的?
還是雲葭笑著同她說了句:“媽媽坐下跟我說吧,你站著,我看你看得頭暈。”
王媽媽看她臉色還是不大好,怕她真的難受,這才猶豫著坐下了,但也沒敢坐滿,隻占了個小半的位置,然後看著雲葭小聲猶豫道:“您都知道了?”
知道她在問什麽。
雲葭笑了笑:“猜到了。”
“那您……不怪老奴?”王媽媽心裏還是有些緊張。
這要讓李媽媽瞧見隻怕得瞪大眼睛,剛才在她們麵前,這位王媽媽可沒少囂張,哪想到在雲葭麵前竟這般老實。
這也是因為雲葭這麽多年禦下有方。
不管徐家再厲害的奴仆到她麵前都是老老實實的,外加王媽媽與羅媽媽一樣,從小看顧雲葭長大,這其中的情分自然又不大一樣。
“沒什麽好怪的,媽媽是替我打抱不平,我若怪你,豈不是寒了你的心?”看對麵婦人原本緊張的神情霎時變得感動起來,雲葭又柔聲同她笑道:“事情做了就做了,媽媽不必為此請罪,何況也是該讓裴家知道知道我們徐家不是那麽好欺負的,免得他們總上門來鬧事。”
她雖然沒有要跟裴家樹敵的想法,但這輩子也注定與他們不可能有什麽好的往來了。
她也知道底下幾位媽媽都是心疼她才會做出這些事,這樣都要責罰於她們,未免有些寒她們的心了,何況現在家裏也的確需要做出一些事情定一定下麵人的心。
免得家裏還沒倒,底下的人心就先散了。
她想到這,便又柔聲多說了幾句:“最近家裏出了不少事,我知道你們都辛苦了,今日我不好見人,便勞煩媽媽替我跑一趟說一句,現在家裏還沒出事,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就算家裏日後真的出事,我跟父親也決計不會虧待了他們,且讓他們放寬心。”
錦繡屋中,端雅嫻美的少女梳簡髻著薄衫,她的臉上還帶著大病初愈的病態蒼白,可她雙眸沉靜,兩頰含笑,三千青絲披散在身後,讓人隻看著就覺得浮躁不安的心慢慢變得平靜下來。
“哎!”
王媽媽笑著脆生生答應了,比起剛才在外麵時的不安彷徨,她現在是一點焦心都沒了,有這樣一位主子,就算家裏真的發生變故,她相信主家也一定會好好安置他們的!
她重新拾起一臉笑,心裏放鬆之後,王媽媽整個人的精氣神也都變好了許多,神采奕奕站起來後跟雲葭笑吟吟道:“老奴現在就去跟他們說,那群小東西,這幾日被裴家搞得每天都慌裏巴兮的,您這一番話下去,他們也總算能夠安下心了。”
這麽看來,她剛才對裴家還是客氣了,早知道姑娘不生氣,她就應該再好好收拾他們一頓!
王媽媽心裏難免有些抱憾。
急著跟下麵那群人說去,也怕耽擱雲葭休息,王媽媽不敢多留,跟雲葭說了一聲“姑娘好好休息”就準備出去了。
“媽媽且慢。”
雲葭卻留了人一步:“媽媽回頭讓岑風過來找我一趟。”
雖然不知道陛下會怎麽處置他們,但有些東西還是得事先準備起來了,免得日後被打得一個措手不及。
“姑娘忘了?”王媽媽有些驚訝,“岑風前幾日被您派去莊子裏,現在還沒回來呢。”
雲葭聽她這樣說倒是想起來了,前世這個時候,她發現莊子裏每年給的收成數量不大對,但問了幾個管事又核對了賬冊也沒覺出什麽不對的,可她向來感覺靈敏,總覺得這裏麵有貓膩,怕那幾個管事不說實話便讓岑風私下過去打探了一番。
她前世是醒來兩日後才見到岑風。
按照這個時日估計岑風還得要幾日才能回來。
“姑娘可是有急事?”王媽媽窺她神色又問了一句。
雲葭想了想應道:“是有些急,媽媽差人給他寫信讓他早點回來一趟吧。”莊子裏的那些貓膩她前世已經知曉了,也知道怎麽處置他們,倒是不急在這一時。
現在還是處理別的事要緊。
王媽媽又誒了一聲。
兒子受姑娘的重用,她這個做娘的自然高興,但看雲葭側靠在貴妃榻上,神情蒼白的模樣,不由又想到她暈倒後大夫說的話,她雖然不似羅媽媽那樣從小守在雲葭身邊照顧,但也是看著雲葭長大的,此中情分自然不是作假的。
她猶豫著勸道:“姑娘,孟大夫特地叮囑讓您好好休息,您別太累了。”
雲葭知道孟大夫說了什麽,上輩子如果不是嫁到裴家,估計無論是她爹還是阿琅亦或是底下這些看著她長大的老人都不會讓她繼續操勞下去了。
她心裏柔軟,聲音也十分溫柔:“我省得的,就吩咐他做幾件事,累不著我。”
“那就好。”
王媽媽鬆了口氣,又笑道:“姑娘有什麽事要做盡管吩咐那個傻小子去,他力氣多,沒處使呢。”
雲葭笑著應好。
王媽媽這才放了心,她跟雲葭告退,走前想到自己剛才在外麵對驚雲追月的責罵,還是多說了一句:“剛才老奴把您身邊兩個孩子訓斥了一頓。”
“嗯?”
雲葭目露困惑:“她們怎麽了?”
王媽媽便把剛才的事跟人事無巨細地都說了一通,說完見雲葭靜默不語,王媽媽不由有些緊張:“老奴是不是多管閑事了?”
雲葭這才回過神,她笑著彎起一雙眼眸:“沒,她們原本就是媽媽一手**出來的,有什麽事,你該說就說,沒必要看在我的麵子上。”
王媽媽這才放心。
其實這話不說也行,但她不想讓姑娘以後知道覺得她越俎代庖懷了規矩,不把她放在眼裏,便還是說了。
王媽媽走了。
但雲葭依舊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
腦子裏還在想王媽媽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她上輩子為什麽會死,就是因為那一場火災。雖然有她自己放任不管的意思,但那時本該在外麵守著的追月去了哪裏?她醒來至今一直沒想過,現在倒是大概猜出來了,也明白過來追月的心思,隻不過這一份心思到底是肝膽忠誠為她,還是為她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為她,她謝她。
若是為她自己,那她也就不耽誤她了。
她的身邊不需要留著一個心裏有裴有卿多於她的人。
外麵風和日麗,夏日的暖風拂動院子裏那株高大的桐樹發出沙沙聲響,一切都是那麽美好,雲葭攏著衣襟仰著臉看著那樹葉輕晃,她這輩子是真的不想跟裴有卿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了,也不想跟裴家扯上什麽關係。
最好的就是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拉扯誰。
……
另一邊徐衝去書房拿完虎符和令牌也準備出門了,走之前他特地交待徐琅:“剛才跟你說的,你都記住了?”
徐琅拍拍自己的胸脯,很是篤定:“您就放心吧,你兒子出馬,一個頂百。”
徐衝顯然對自己的兒子並不信任,依舊抱有懷疑的態度,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後,索性使出殺手鐧:“你要是被抓住,就等著你姐跟你生氣吧,你姐要真的生起氣來,你爹我是沒辦法救你的。”
這招果然好用。
徐琅回想以前惹事被雲葭抓住的場麵以及後續的對待,果然沒剛才那麽飄了。他倒是無所謂阿姐的責罰,反正阿姐向來舍不得對他狠心,可阿姐每次與他生氣的時候都會冷他幾天……他可不想被阿姐這樣對待。
而且他也不想阿姐生氣。
想到這,徐琅自負的神情都變得收斂了許多,他壓低聲音說道:“我絕對不會讓人發現是我做的。”
徐衝這才滿意,他點頭道:“讓不讓人發現無所謂,不過得讓他們找不著證據,就算知道也隻能氣得牙癢癢。”說著,他已經走到了影壁那邊,馬匹已經準備好了,有親衛牽著馬匹過來,喊他“國公爺”,徐衝點了點頭,握住韁繩的時候看向身邊的兒子,“明白了?”
沒聽到自己兒子的回答,反而收獲一雙打量的眼神,徐衝皺眉:“看什麽呢?”
徐琅依舊看著徐衝說道:“老爹,我發現你心還挺黑的啊。”他還以為自己的老爹真是什麽都不懂的直腸子,沒想到還挺有手段的?
“這算得了什麽?以前你老爹在戰場上閑著沒事幹的時候可沒少跟你那些叔叔伯伯玩偷襲,你還真當你老爹這幾十年是莽著過來的啊?”他也就是看燕京城這些弱大夫不順眼,一個個就知道動動嘴皮子,有事沒事去彈劾別人一頓,什麽犄角旮旯裏的小事都拿出來說,其他真本事一點都沒有,大燕真要有什麽危難的時候,估計一個個跑得比誰都快。
就這樣的人還敢彈劾他!
徐衝實在不忿,也實在懶得跟他們搞什麽算計。
他不屑。
不過現在這種時候了,就像悅悅說的,他該收斂些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就他自己一個人怎麽都好,可他還有一雙兒女要顧。
手裏握著沉重的虎符。
他忽然一攥手心,望著薊州的方向說道:“也不知道以後什麽時候才能再見見你那些叔伯。”
他臉上的神情有落寞也有難過,讓一向跟他開慣了玩笑話的徐琅一時竟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了,最後隻能猶疑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老爹你就放心吧,總有機會的。”
徐衝聽到這話,心中稍稍安慰了一些,這臭小子還算懂事,知道安慰人了,可還沒等他開口便又聽徐琅說了一句:“等你兒子日後當上大將軍,就讓你以將軍他爹的身份進軍營看看,你要是表現得好的話,我就再封你當個指揮。”
徐衝心裏那一點安慰刹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沉默地扭頭看了徐琅一眼,臉皮跟**似的抽搐了好幾下,然後他實在沒忍住操起蒲扇大的手掌衝他揮過去,嘴裏還惡狠狠罵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徐琅怎麽可能被他打到?嘴裏說著“嘿,打不到!”
腳步比誰都快,往前一竄一躍,就撲坐到了自己的馬上,他握著自己的韁繩,身後用祥雲紋銀環束起的高馬尾在半空飄**,錦衣華服的少年郎高坐馬背一臉意氣風發的樣子:“您老就快進宮吧。”說完他直接揚起手裏的馬鞭策馬出去。
徐衝看著少年策馬離開,臉上的怒意也逐漸被笑意所取代。
他搖了搖頭,嘴裏道:“這臭小子。”
“國公爺,該進宮了。”直到身邊親衛提醒了一句,他才斂笑嗯聲,遠遠看著皇城的方向,徐衝手握韁繩,沉默許久才驅馬往皇城的方向去。
徐衝走的是洪武門。
洪武門這邊有不少官衙,禦道西側是高級軍事指揮機構,五軍都督府和太常寺、通政司、還有錦衣衛、欽天監等衙門就在這。而東側則是宗人府、六部以及翰林院和太醫院,再往前還有太廟和社壇。
這裏因為是官衙還能通行馬車。
徐衝一路心無旁騖、目不斜視,直到路過一處地方的時候忽然掃見一輛熟悉的馬車,看外頭掛著一塊裴字木牌的馬車,徐衝問身後的護衛:“那是裴行昭的馬車?”
裴家除了裴行時之外,其餘兩位裴家的主子都是文官,一個在吏部一個在通政司,不過這塊靠近吏部的官衙,徐衝猜想應該是裴行昭的馬車。
而且裴興文的馬車也沒那麽豪華。
親衛看了一眼,答是。
徐衝忽然眯了眯眼,他放慢驅馬的動作。
現在還沒到散衙的時間,這附近的車夫估計也都去別的地方偷閑躲懶了,他招手跟身後親衛低語幾句方才繼續策馬。
等裴行昭出來的時候看到的隻有徐衝親衛的背影。
還沒到放衙的時間,裴行昭要去一趟通政司,找通政使吳辭慮說點事,出來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頓足,皺眉問身邊人:“那是不是徐衝身邊那個叫陳集的親衛?”
身邊侍從抻長了脖子看了一眼,光從一個背影,他也認不太出來,隻能擰著眉說:“看著是有點像,不過如果是陳集,那誠國公在什麽地方?看這個方向,倒像是要進皇宮。”
裴行昭眯眼不語。
進宮嗎?比他預想的倒是要早。
不過依照他對徐衝的了解,這個野蠻的男人就算去了也於事無補,保不準還會惹得龍椅上的那位更加生氣,他沒多想,也沒多看,收回目光就往通政司那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