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雨話往昔
九點多,外麵落了細細的雨。
賓客漸散,餐廳裏的阿姨們忙著收拾餐具,叮叮當當的響起。即使多名貴難得的餐具最後還是發出一樣的聲音,如同這陳舊的老宅子,幾十年如一日,陰沉又發悶。
沈昱寧看一眼窗外要變大的雨勢,一時有些犯了難。
她沒開車,圖方便是直接從蛋糕店打車來的。沒想到會耽擱到這麽晚,下了雨又加上壽泉路的特殊屬性,外麵這個時候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出租車。但如果叫程宣來接,又是一件很麻煩別人的事。
“在家住吧,你都多久沒回來了。”沈慈送完客人回來,走到她跟前對她說。
沈昱寧看著客廳裏不得不迎合著沈嶽南高談闊論的顧逢晟,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明天部裏還有工作呢。”
她找了個借口,實在是不想回到這個家。
“那要不讓你二哥送你,我去給他打個電話。”沈慈知道留不住,於是打算讓沈謙曄送沈昱寧回去。但她怎麽肯,兩人無話可說,回去的路途快一個小時,如果讓沈謙曄送她,那沈昱寧無異是公開受刑。
一個小時前,寧玉安看完煙花回來跟沈嶽南再見,說自己年紀大了禁不起鬧騰,得趕緊回去休息。沈嶽南聞言急忙同意,吩咐了家裏僅剩的一個司機送親家回家。壽泉路到京郊療養院往返要四個小時,等那個司機回來已經是淩晨了。
像是認命,她把視線定格在沙發上的顧逢晟。
“我跟晟哥一起回去就好。”
這句話淡淡的沒什麽情緒,但卻像一個平地驚雷,讓沈慈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的說了兩個好。眼下這個稱謂說起來確實別扭,可也不知怎麽的,總是輕而易舉就脫口而出了。
“逢晟!”沈慈笑著走到客廳,衝他交待道:“要勞煩你把我們小寧送回家了。”
他起身,手臂上搭著方才脫下來的西服外套,頷首答應。
“我肯定把昱寧安全送回家。”
出了壹號院的大門,顧逢晟撐著傘帶她走出去,壹號院外車禁止入內,即使是他也要把車放在大院外麵的停車位。
要走上一小段距離,兩人身形懸殊,他的一半肩膀還露在傘外。夏雨潮熱,雨滴打在襯衫上悶悶的。
他們之間有多近呢?
近到,兩人身上截然不同的香氣都在若有似無中交織在了一起。顧逢晟從前幾乎不使用香水,他過去常說那是花裏胡哨的東西,身邊要好的方延噴了一點他都要說上好久。也很神奇,即使他從來不用,可沈昱寧每次都能聞到他身上好聞的香氣。
他說那是衣物清洗劑的味道,她卻斬釘截鐵的說不是。好幾年後看了一篇報道,上麵說喜歡的兩個人會因為對方好聞的氣息而互相依戀。大概她也是這樣。
如今,兩人近在咫尺,可彼此的氣息早已經變得陌生了。
“冷不冷?”
他率先開口。
“還行。”
這話依舊是平平淡淡的,隻是下一秒,沈昱寧不由自主縮了縮肩膀。
顧逢晟停下腳步,抬眼示意她披上他的外套。
她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目光裏都是錯愕。但很快,他就搭上她的手讓她拿好傘,然後十分迅速的把外套披到了她的肩膀上。
動作行雲流水,像是一個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的一個行為。
生疏了九年,有些東西卻是在骨子裏的。
他今天開了輛黑色賓利,以他現在的身價來說竟然還有些低調了。
“聽他們說,你這幾年挺好的?”
車窗外夜色正好,雨也越來越密,沈昱寧坐在副駕駛,在一個接一個的路燈光影裏終於跟他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什麽算是好?”顧逢晟看她一眼後很快別開視線,“一個千億集團的繼承人,如果在世俗層麵來說的話,那確實算得上是挺好的。“
話至此,他輕笑了聲。
沈昱寧知道,那些話裏帶了些自嘲。
萬貫家財,也換不回他最初的夢想和悸動。
當年兩人分手,顧逢晟背道而馳,在遴選即將麵審前選擇了放棄。這麽多年來,有很多隻知一二的人反反複複把他的這件事拿出來當酒後佐料,他也明裏暗裏聽了許多人諷刺自己,都是這樣說的。
說他貪戀榮華,最後還是不能將家產拱手於人。
“你別多想,我這話沒有別的意思。“
顧逢晟又開口解釋,實際上也是怕自己會無形中給她壓力。他明明很清醒,可見到她,又覺得自己像是喝了酒,胸膛裏有滿腹的委屈要傾訴。
他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大概是黑夜,又遇上一場冰冷的雨,心也被雨逐漸淋濕。
“我以為,你至少會比我快樂的多。”
她頓了頓,還是看向他此刻認真專注的側臉。
顧逢晟開車很穩,如同他這個人,十幾年如一日的溫潤嚴謹,從未出過差錯。他幾乎沒發過脾氣,至少沈昱寧從未見過。他今天摘了眼鏡,看起來沒有那天在外院時那樣斯文冷寂,顯得隨性了很多。但聽完她這句話,眉頭還是微不可查的,皺了皺。
即使車內光線昏暗,可她還是看見了。
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沈昱寧很熟悉。
從前自己追著問他課業上的問題時,他都是這樣一副微皺眉頭的神情,像是在懷疑她怎麽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會,可下一秒還是會對她露出一個笑來然後再耐心的講解給她。
如今……
如今夜雨話往昔,怎麽說都是不值一提。
“我弄丟了我此生最珍貴的東西,還能有什麽可快樂的呢?”
車窗上滑落越來越多的雨,沈昱寧好像也被寒氣封閉,逼仄得快要喘不過氣。大概是心理原因,她對雨總是很刻意的擔憂和恐懼。
尤其,是在這樣的路上。
顧逢晟見她不再說話,隻是倚在窗邊看雨,於是也很識趣的不再多說,默默點開音樂,又將空調溫度調高。
直到車子開進市區,他這才想起來問她到哪。
“你回哪,是靜海那邊嗎?”
她點點頭。
“我以為你會住在海棠園的。”顧逢晟打了轉向,慢悠悠開向主街道。
海棠園是沈嶽南給她的,在二環裏的豪華四合院,是座極好的院子,周邊的很多都被博物館收回了,隻有這一座是沈家的,如今成了沈昱寧的私人房產。
“離單位太遠了。”她輕飄飄的回答,實際是嫌棄那裏太過奢侈。更何況她當年都說出了不再是沈家人的狠話,好像也沒什麽必要再去貪戀家裏的金玉之物。
雨依舊在下著,沒有要停的趨勢。
到靜海時,這場雨已經快要停了。
路上的積水映照著道路兩旁高垂的路燈,閃閃點點,在水的倒影裏宛若星星。沈昱寧被車裏的暖氣烘得幾乎暈暈欲睡,解開安全帶後跟他說了句謝謝就匆匆下車了。
他在車裏看著她慢悠悠走進大門,收回視線準備起步返回時,發現她落在腳墊上的黑色鏈條包。
款式是幾年前的季節限定,油邊甚至有些輕微開裂,她似乎不是這麽念舊的人,但還是和從前一樣冒冒失失。
顧逢晟嘴角噙著笑,彎腰撿起來,結果包蓋沒蓋嚴,裏麵的東西七零八碎掉出來散到座椅上。
化妝鏡、口紅、單位通行證……
最後,是一個白色藥盒。
上麵一大串醫用術語,可他還是在第一時間捕捉到關鍵信息。藥盒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寫:用於治療精神分裂症。
他愣住了,像是五雷轟頂,心裏是從未有過的擔憂和恐懼。手也好像抖了抖,甚至怕是自己看錯,於是又用力拽出裏麵僅剩下兩顆的錫箔藥板,連著背麵密密麻麻的字,也都一字不落全部看完。
這是沈昱寧的藥。
而且看樣子,她已經在吃一段時間了。
顧逢晟用最快的速度反應過來,思考著她回國的契機,還有她這些天一改往常的狀態和精神。那天她借口說是生理期,想來也是因為生病。
頂樓亮了燈光,他向後仰了仰,數種情緒在心中翻湧折騰。
沒多猶豫,很快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
響了兩下後接通,這麽多年,他們竟然從沒換過電話號。
“是我。”
她說:“我知道。”
顧逢晟看著她所在的房間,若無其事壓下情緒,“你的包落在我車上了,要我幫你送上去嗎?”
“你幫我放在一樓的物業前台吧,我明天去拿。”
“好。”
掛斷電話後,顧逢晟降下車窗,從儲物格裏翻出一包煙。
那是林則留給他應酬專用的,他從不吸煙,從前認為這是不良嗜好。可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所以想試試,這樣令旁人輕易成癮的東西,在他這裏是否也能薄弱他堅定的意誌力。
2006 年,這裏還隻是一個剛建成的私人樓盤。
那天他剛辦完退學,迎著落日跑到這裏找她。沈昱寧那段日子整天宿醉不醒,完完全全把自己隔絕在這個密閉的空間,以此,來逃避沈謙敘去世的事實。
也逃避,她無法麵對的,愛人。
他到公寓的時候是傍晚五點,屋內被她拉了厚厚的遮光窗簾,宛若黑夜。地上散落著各色各樣的易拉罐酒瓶,顧逢晟拉開窗簾,替她收拾幹淨屋子,又把買好的晚餐放到餐桌上。
落地窗外是城市傍晚的美景,晚霞透過玻璃照到屋內,照到兩個毫無生色的臉上。
他沒說話,她也是。
隻是難得無言的陪她吃了一餐簡飯,這才提起自己的來意。
“我今天去學校辦退學了,小寧,以後你可以不用躲著我了。”
沈昱寧穿著睡衣坐在他對麵,那雙冷漠如枯井的眼終於看到了他。她披散著頭發,麵和唇都是蒼白的,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個含著眼淚的笑。
那笑裏情緒很多,但他隻看到了恨意和失望。
“為什麽退學?”
不是說好要為外交事業奉獻終身的嗎?
這是他年少時的夢想,也是他們兩個人共同找到的方向。
可他,還是要放棄了。並且放棄的這麽徹底。
“我沒得選。”
他眼裏有萬千種情緒,又有許多說不出來的心酸委屈。要怎麽說呢,怎麽說他們曲折不易走來的這段路,可如今,人生的分叉口又緊緊將兩人裹挾其中,連呼吸都困難。
“好,那我祝你前途似錦。”
至此,算是告別,也算是一段感情名副其實的消亡。他們兩個,是真真正正在分岔路口各奔東西了。
甚至是,漠然的,平靜的,跟過去的一切說了再見。
一支煙結束,他整理衣服後下了車,把她包裏所有的小物件一一裝好,而後邁進熟悉的門。一樓大廳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他走過去時,椅子上的女人認出他,急忙起身露出個標準微笑。
“顧先生,您很久沒回來了。”
他放下東西,熟練的從桌上拿出一支筆,俯身寫下她的門牌號,禮貌回答,“之後應該會常在這邊了。”
女人正忙欣賞他此刻露出手腕上的全球限量手表,依舊笑容滿麵的看著他。
顧逢晟寫好後連包帶紙條遞給她,“這是 2301 業主的,你明天有時間了幫我轉交給她,謝謝。”
他在這裏買了一棟跟她隔壁的房子,但一直沒踏足過一步,就連那間屋子也是,空空****,從沒住過。
從前是近鄉情怯,即使知道她人不在,但仍然是沒法麵對從前她生活過的地方。那段日子,他連經過外院時都會繞道走,更別提是搬到跟她對麵的房子裏。
可現在,他是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