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經的金童玉女
/2015.4.5
這一覺仿佛睡了很長時間。
沈昱寧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達木讚。那個位於非洲邊境的一個小城鎮,常年幹旱無雨水,又因為富有礦產,所以多年來被各方勢力盤踞暴動,一直不算太平,百姓生活的也很痛苦。
空氣是炙熱的,她因為穿了防彈背心所以身上幾乎濕透,也因為長時間徒步,體力所剩無幾,腳底下像是灌了鉛一樣難選難行。
“沈參,這裏還有人!”
身後有人在叫她,聽聲音像是臨時搜救隊的成員,使館裏臨時組建的,由她帶頭,前往震中一帶撤離僑民。她轉身想看清方向,卻發現太陽在直直的刺向她的眼,朦朧不清中,她往廢墟中走去。
到處都是房屋倒塌後的斷壁殘垣,這場地震,被稱為二十年來最大震級的一次地震,因為震級高,震源淺,再加上達木讚這個貧困小城用的建築多為抗震性差的磚石,所以破壞力十分驚人。已經造成將近八千人死亡,超過兩萬人受傷。而滯留在達木讚的中國人,還在廢墟中用手機呼救大使館。
總算走到了聲音傳來的地方,她跟著人一起搬開石板,卻發現怎麽也看不清廢墟中的人臉。
她努力想看清楚,但始終模模糊糊,視線不明。
再之後,就是身邊的人一個個消失不見,隻剩下她自己孤立無援,在確認廢墟中再無人員而返回使館時,又一次遇到交戰雙方,周遭子彈橫飛時,她發現自己身下也中了子彈。
“好疼。”
“好多血。”
躺椅上的女人眉頭緊鎖,出了很多汗,手也在身上亂動個不停。
傅顏看了眼手表,她才睡了二十分鍾。
京平市第三醫院精神心理科的谘詢室內,純白色辦公桌上的木質沙漏已經全部到了底,眼前的女人很漂亮,患者資料上的履曆和職業更是不簡單。
可縱使這位見多識廣的醫生已經遇到過無數病例,但她沒想到,這光鮮的人生背後,竟是如此嚴重的心理障礙。
沈昱寧醒來時,覺得頭痛欲裂。
反應了好一會兒,環顧四周一圈,看到屋子裏陌生的陳設這才想起來,如今是在心理谘詢室。
“不好意思傅醫生,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確實沒想到,初次來看醫生,自己故事都還沒聽完就睡著了,屋內的溫度讓她舒適,所以難得的睡了這幾個月來第一次不用借助藥物才入睡。
盡管,夢裏還是那樣痛苦混亂的場景。
“沒事的沈女士。”傅顏拿起桌子上的紙巾,抽出幾張遞給她,“您平時休息時也會出這麽多冷汗嗎?”
沈昱寧接過紙巾,折好輕輕按壓臉上的汗。之前噩夢不太頻繁,隻是成宿成宿的睡不著,也有半夜驚醒的情況,要僵持到淩晨或者靠褪黑素才能勉強睡著。
“一開始的時候,我沒把這些情況當回事,那陣子工作很忙,我以為是太累了才會失眠多夢,偶爾出些汗也很正常,畢竟在熱帶地區,但是最近確實頭暈的厲害,每晚都失眠。”她如實回答。
傅顏低頭整理觀察表,在該填寫的情況欄裏一一記錄。寫好後又仔細看她,心裏幹預中,往往也會把一個人的外在視作一種精神,判斷一個人心理是否健康,外在的精神和打扮也是一個觀察的重要方向。
今天這位沈女士一來,她就仔細觀察過了,從上到下一身的名牌,無論是腳上的高跟鞋還是手上提著的包,還包括她襯衫袖口處不易顯露的名貴手表。都是些低調的奢侈品,沒什麽 logo 但是價格高昂,她見了很多有錢人,這麽低調打扮的還是第一次。
這是一個物質富足且精神豐富的人,有錢但是不張揚,或許是因為工作原因?
“沈女士,您是京平人?”
傅顏打算先跟她聊聊天。
“是的,我家在壽泉路那邊,從小到大沒離開過京平,後來因為工作原因所以很多年沒有回來。”她依舊如實回答。
壽泉路,京平市最神秘的一帶,背靠京海公園,那裏有片別墅區,傳說是高官退休後的居所,住在此地的多是根正苗紅的世家子弟。
傅顏會心一笑,給她到了杯茶,又同她一起坐到窗邊的沙發上。
谘詢室裏開著暖光燈,百葉窗拉下來,完全是一個私密且安全的場所。沈昱寧從事外交工作這麽多年,聊天的本事一等一,既然決定來看病,那得好好配合方不辜負。
“我預感您是個學霸。”
“你們醫生都是這麽會說話的嗎?”沈昱寧笑了笑,“我小時候有點叛逆,一直都是中遊水平,高中的時候有個鄰居被保送到了外院挺羨慕的,所以自己也發憤圖強了。”
傅醫生頓了頓,“您也是因為這個鄰居所以成了一名外交官?”
“當然。”她雙手交叉於胸前,語氣低了下來,“他算是我的指路明燈,如果當時沒有他,我恐怕也無法找回自己。”
傅顏依舊在觀察眼前這位的一舉一動,肢體動作要比語言更加誠實,哪怕是極其微小的動作。這位沈女士氣質實在斐然,即使是這樣普通的交談她也有種特別的氣勢,但談及這個鄰居,她內心應該是有些逃避的。
所以她很快轉移了話題,“您真的很優秀。”
沈昱寧卻笑了,“傅醫生,其實您不用刻意引導我說什麽,隻要對治療有幫助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沈昱寧完全知道,來這裏是部裏推薦的,所以醫生肯定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她的情況。她雖然是人生第一次來醫院的精神科,但也知道今天這位醫生過分耐心,左不過是顧著她的身份,所以才一直旁敲側擊的聊天。
傅顏驚訝之餘也敬佩她的坦率,“那我們從你第一次做噩夢開始說起好嗎?”
“第一次噩夢……”
她重複著,有些無奈的感歎一聲,“那是 2008 年的事了。”
從醫院走出來時,已經接近下午。
春日太陽略微有些灼眼,街道上車水馬龍,周遭路過的行人們也都行色匆匆,世間百態,醫院門口的路上能看見的要更多一點。
她許久沒感受到這樣喧囂熱鬧的人群,站在台階下麵,抬頭望望天,之後輕輕合上眼感受這久違的安定和平。
直到,一輛黑色老式奧迪停在自己麵前。
來的人是她的秘書程宣,穿了一身黑色西服的年輕男人走下車,微微低頭到她跟前提醒:“沈司,外院那邊的活動快開始了。”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下午還要去母校外院參加一個外語比賽。最近頭腦實在是不太清楚,出了門什麽都容易忘。
“不好意思程秘書,耽誤你時間了。”
沈昱寧抬手看表,距離活動開始已經隻剩下不到半小時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趕到。
“不礙事,我給您買了點快餐,先上車吧。”程秘書拉開後車門,十分穩妥的開口。
她點點頭,徑直上了車。
寬敞的車後座,放著一份還熱著的漢堡和薯條。沈昱寧沒什麽胃口,強撐著吃了幾口,又從包裏翻出藥放在掌心,擰開礦泉水瓶將藥吞了下去。
不知道要吃多久,但她隱約覺得,這是個長期的對抗。
沈昱寧靠在座椅上,閉上眼默默想著,幸虧她今早出門時刻意搭配過,長度到小腿處的灰色風衣裏麵搭了一條黑色的正裝裙,參加今天這樣的場合剛剛好,也不至於顯得太過隨意。
到外院時,禮堂外麵負責迎賓的學生們都站不住了。學校裏的停車場難得的熱鬧起來,順著目光看過去一水的黑色豪車,車牌號更是不乏驚豔者。沈昱寧這輛公車算得上低調,隻是車牌惹眼,不過剛駛進停車場,一旁門口的人們都看見了。
沈昱寧先下了車往禮堂那邊走,程秘書停車這一會兒,校領導們已經往她這邊走了。
“歡迎沈司長!”為首的校長歡迎著。
沈昱寧笑著同其握手,熱情的聊了幾句後跟著走進禮堂。
因她的身影出現,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有的學生坐在靠後的位置,硬是站起身瞧她,目不暇接的看著這位幾乎封神的人物。
沈昱寧在校長的帶領下坐到台下第一排,笑著對後麵學生們打招呼,坐下時,看見她右側座位上一位熟悉的麵龐撞入視線裏。
男人穿著一件深灰色西裝,矜貴規矩的坐一旁,金框眼鏡下的眼有些漠然,在一眾聒噪中淡然處之,絲毫不沾世俗。但那雙狹長清澈的眼在看到她時到底還是閃了閃。隨即,露出一個笑來。
他禮貌的點頭,像是在對一個陌生人打招呼的神情。
“好久不見啊,顧總。”
沈昱寧頓了頓,用周圍人幾乎都能聽見的聲音開口問候。她沒打算裝陌生人,既然上天給了他們兩個緊挨的座位,那她也沒必要裝模作樣的演戲。
“好久不見。”
顧逢晟回應一句,並未多說什麽,隻是默默移開視線。
將近十年未見,確實算得上是好久不見了。
“顧總和沈司是舊相識?那就太好了,看來這個座位安排的很合適。”校長很有眼色,以為他們兩個認識,自己還辦了件好事。
但下一秒,沈昱寧冷冷道:“不太熟。”
說話間,她已經坐下了。顧逢晟看著她此刻冷漠到極點的樣子,眼底逐漸暗淡。
她沒怎麽變,就連對他的態度,都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厭煩。
身後的學生們依舊熱鬧的很,直到校長上台宣布開始,禮堂這才安靜下來。座無虛席的一層和二層,滿廳靜默,全都期待的看向台前。
“現在,讓我們歡迎外交部非洲司副司長沈昱寧女士——致詞!”
掌聲雷鳴,沈昱寧起身鞠躬,在追光中緩緩走上台。她站在發言台上,先跟大家鄭重的打了個招呼。
“大家好,我是沈昱寧。”
下麵的學生又沸騰起來。
她笑了笑,溫和敘述:“在來之前呢,江校長讓我跟大家講講駐外的事,我工作時間不長,到今年是第八年,有過很多國家的駐外經曆,最長是是在非洲,我在那裏待了四年。”
台下,顧逢晟目不轉睛,聚光燈照到站在紅色背景板前的沈昱寧,她這會脫了外套,及肩長發掖在耳後,正裝裙穿在身上又顯得她幹練幾分。他沒由來的,想到十九歲的她。
那時他們組了個隊,在老校區的禮堂裏為一場辯論賽彩排數十次。沈昱寧作為旁觀者,就坐在台下認認真真看著他們幾個大男人吵作一團。梳了高馬尾的姑娘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色襯衫,笑容比花燦爛,眼裏愛意清澈。
如今怎麽看,好像也回不去了。
即使那張臉未變分毫,可她再也不會對他露出那樣的笑了。
身後有學生小聲交談,一字一句傳到他的耳朵裏。
“哎,我怎麽聽說沈師姐上學的時候有個青梅竹馬啊。”
“不就是前麵這位顧總嗎,以前的學長學姐說,這對是外院的金童玉女,怎麽現在看起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了呢!”
“你這不是廢話嗎?衝鋒陷陣的外交官怎麽能跟資本家走同一條路呢!”
……
那些話像電流一樣令人無法忽視,他回過神來,台上沈昱寧的演講已經進入到最後階段。
“別人眼中的外交官是光風霽月的,在談判桌上舌戰群儒,其實不然,當外交官如同站上蹦極高台,希望你們年輕一代,在未來某一刻深感無力孤獨的時候,以今時今日的意誌去激勵自己,用視死如歸的勇氣,去堅守我們的國家。”
台下再次響起掌聲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駐足在一排正在鼓掌的顧逢晟身上。他也看著她,眼裏似乎有光。
那一瞬間,兩人都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