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首舊歌獨唱十載光陰,一潭靜河孤念寥寥半生。
這場鬧劇,終於要落幕了。
2007 年 2 月 17 日 除夕夜
沈昱寧回大院那天,院內燈火通明,喜慶的掛了一整晚的夜燈。
人進屋時,先看見的是坐在側廳打牌的二哥沈謙曄。
“剛才還念叨你,這麽快就到家了!”半年沒見妹妹的沈老二飛快走到她跟前攬住肩膀,笑著:“聽說你被分在了西歐司,在法國這幾個月過得怎麽樣?”
有意熱情,也是有意讓她放鬆。
“還行。”她把包放在角側的沙發上,神色淡淡。
老宅是傳統的中式建築,這側廳挨著花園,地方不算太大,牆四周放了檀木座椅,地麵中央是深紅色的織花地毯,頗有古味。屋內四個人,有兩個是沈謙曄同歲的發小,另一個是沈昱寧的表哥周欽。都是院子裏一起長大的發小,她小時候常跟在他們身後,隻是現在,實在是沒什麽話可說。
“大家新年快樂。”
她象征性的向三人打了招呼,正準備找個借口離開,就被沈謙曄拉著入了座。
“你手氣向來好,正好幫哥打兩局。”
“我去見爺爺,不然不太好。”她很不喜歡這個紈絝的二哥,更討厭這樣的遊戲。
沈謙曄慢悠悠的告訴她,“你見不到的,爺爺奶奶去玉山拜佛了,要小住一個月,你也知道家裏的規矩,拜佛的時候是不能打擾他們的。”
她回來的不是時候,又沒提前告知,如今偌大的房子裏,也隻有他們五個同齡的年輕人而已。
拒絕無果,沈昱寧硬著頭皮感受這久違的“聲色犬馬”。
沈謙曄撤了座位,按她坐下椅子,“你好不容易回來,哥帶你回味一下人間煙火氣。”
這些個世家子弟們的煙火人生,不外乎吃喝享樂的無數種消遣方式。
撲克牌被塞到手裏,沈昱寧調整座椅,無奈笑笑。
“工作怎麽樣還順利嗎,法國有些地方不安全,你一個小姑娘出門了要注意安全啊!”
“我住在使館的宿舍裏,不怎麽出去的。”
“那就好,這回能待多久?我聽徐衍說探親假有三十天的。”
她接了牌,興致淡淡的應付大家意興闌珊的提問。
“待幾天就走了。”
沈昱寧還隻是個新人,本來連這次假期都沒有的,是她辛苦工作攢來的,本來想用在新年後的,但使館裏倒騰不開人手,又加上事出有因,她便匆匆忙回來了。
說起工作,她倒還真是沒什麽心思跟這群大少爺談論這個問題。
這群人聲色犬馬慣了,跟他們說了也是不懂。
由此可見,此時此刻坐在價值不菲的檀木椅上的人們,心中的悲歡並不相通。
“我聽說,逢晟也回來了。被顧爺爺流放美國特訓商學半年,結果進公司第一天就暈倒住院了,真是笑話。”
話題也隨著牌局轉向下一方。
聽到熟悉的兩個字,沈昱寧拿牌的手頓了頓。沈謙曄湊過來替她看牌,雲淡風輕的糾正她即將要打出的錯牌,“顧爺爺的手段你還不清楚嗎,這是刻意培養這個未來接班人。”
“這叫什麽接班人?一自私自利的小人罷了。”坐在兩人右側的趙方濡麵色凝重,“也是活該,那麽好的前程不要,跑去爭家產。”
說到這,抬眼看一眼沈昱寧,黑框眼鏡下的瞳孔閃了閃,笑著:“幸虧你倆沒訂婚,跟著他得受多少罪,平白無故拖累沈家的名聲。”
“行了你!”沈謙曄抬手打了一下胡言亂語的趙方濡,“您放棄家產您高尚,但也別這麽說別人。”
趙方濡是圈內出了名的二世祖,因為舍棄家產一心求學甘願所以在院裏格外出名。他自恃清高,看不慣這種豪門鬥爭。所以固步自封,認定旁人隻是為了錢。
沈昱寧被這一番話攪得失了神,打錯一張牌,最後滿盤皆輸。
趙方濡得意揚揚的去勾沈謙曄麵前的車鑰匙,那是此局的賭注,沈二公子昨個新提的跑車,結果被她妹妹這一走神,給了別人了。
“謝謝昱寧了,這做大事的就是大氣,不像你哥。改天我請你吃飯!”趙方濡拿著車鑰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這才回過神來,神情發愣,扔下牌沒說一句,轉身就上了二樓陽台。
她不允許任何人詆毀他,哪怕現在兩個人已經分道揚鑣了。
桌上的四個人麵麵相覷,努力回想著剛才是說錯了那句話惹得這大小姐不快。沈謙曄寬慰說沒事,先散了局,沒再參加他們之後要去的下一場。
“你今天怎麽了,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是不是累到了?”
沈謙曄泡了杯熱茶放到她跟前,這個妹妹,他如今一點都看不清楚。明明跟顧逢晟斷了,可今天還是甩了臉子,旁人一句話都說不得。
夜晚風寒,沈昱寧披上大衣。
“有段日子沒回家了,不適應這樣的場合。”
她神情冷淡,一雙秀眉蹙著,沈謙曄知道,這是生氣了。
“是不適應還是不想聽見那個人的名字?”沈謙曄不傻,他這妹妹從小到大都把情緒寫在臉上,離開半年對家裏不聞不問,如今這個時間點回來。
這是別有用心。
恐怕是知道了什麽消息,著急才跑回來的。
茶香清幽,隨著寒風飄起來。
“這跟你無關。”
沈昱寧話裏有寒意,同這深冬裏的風一樣,來勢洶洶。
“既然如此,那我多說你一句。”沈謙曄心裏堵得很,但看她這個樣子,還是不得不說。走到她跟前,伸手把她快要從肩上滑下的大衣往上提了提,輕聲提醒:“離顧家遠點,別做出打自己臉的事!”
聲音溫柔,像極了一個關心妹妹的兄長。
但沈昱寧卻覺得,她這血濃於水的親哥哥,如今傷她都知道該往最痛的地方戳。
方才在屋內令她緘默不言的名字,才是心底裏埋藏最深的傷口。可他這一句話,就把那處新傷舊傷連著混在一起的疤痕,輕輕撕開了一個口子。
她有點厭煩這個人前一副好皮囊的二哥。
“是嗎?”沈昱寧不依不饒的問他,“我看新聞,你最近和一個小演員打得火熱。”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過來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長得還挺漂亮,可惜是沒資格進咱們家的門了,我聽說她有一個感情穩定的未婚夫,哥,你怎麽能做這麽不道德的事呢?”
沈謙曄忘了,自己這個妹妹就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離開京平半年,卻也絲毫不耽誤她知道這些消息。
她突然笑了笑,目光頗有深意,“你說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啊?那些人的做派你學了個遍,別總是在人前丟我們沈家的臉。如果需要金屋藏嬌的話,海棠園那套房子隨你住,就一點要求,離我的事遠點,也別跟別人議論我和他!”
最後幾個字,沈昱寧加重了語氣,在冷風裏將她的冷漠凸顯的更加徹底。
“沈家有你撐著不就夠了嗎?”沈謙曄反應過來,也笑了笑。千嬌萬寵的大小姐,根正苗紅的外交官,沈家永遠都會為她驕傲,不管是已經去世的沈謙敘還是眼前這個乳臭未幹的臭丫頭。
都比他在沈家有話語權,而他,永遠是被遺忘的那一個。
這段談話最終是不了了之了。
沈謙曄離開陽台時,樓下園子裏有人放起了煙花。她回過頭來看,天邊絢爛的光亮就映照在她臉上,一張極其疏淡冷漠的臉,甚至是沒什麽情緒的,在喧騰之下默默扯斷了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串珠子。
那串雞油黃的蜜蠟手串斷了線,稀稀落落散到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
手機裏躺了一條明熙剛剛發來的短信——
【人在一院,正做手術呢。】
她裹緊大衣,飛速下樓離開了壽泉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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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顧逢晟被推著從手術室裏出來。
急性胃穿孔,幸虧送來的及時,再晚恐怕就有生命危險了。趕上農曆新年,醫院裏有名的專家都在休假,一聽是顧家的病人,又急匆匆趕來加班。
顧逢晟醒來時,病床前隻剩下他的助理林則。
“您感覺怎麽樣,疼嗎,疼得話的我調一下止痛泵。”
他氣息微弱,語氣也低迷,“我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這怎麽行,我已經答應老董事長好好照顧您直到痊愈了。”林則看了看懸掛的點滴,拉過椅子坐下來。
顧青山剛從醫生辦公室回來,看到他蒼白病弱的臉,到底還是心疼的。這孩子父母早逝,長到八歲才被接回到他身邊,從小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未曾有過一天痛痛快快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了個好前程,又遇上個自己喜歡姑娘,門當戶對的他也同意。可因為一場意外,將所有他為之努力的人生悉數付之一炬。
人也好,夢想也好,如今全都消逝了。
“我知道你怪我,但是逢晟,你姓顧,這些產業有我和你父親多年的心血,我隻有你一個後人,你讓我怎麽辦?”
顧青山共有一兒一女,顧逢晟,如今是他膝下唯一的孫輩。也是這個老人心存於世,僅剩的慰藉。
“我從沒怪過您,我隻是怪我自己。”
他望著頭頂的天花板,喟歎道。
一切都是天意,天意違抗不得。
手術是微創,但麻藥過了之後刀口會很痛很痛,林則怕他痛得睡不著,送走了顧青山後,主動跟他搭話,要不然就是找來他喜歡的電影放映。顧逢晟有些麻木,也沒力氣敷衍,最後在林則的呼吸聲中漸漸閉上了眼。
但也可以說,是徹夜難眠,因為他幾乎做了一整晚的夢。
淩晨一點,沈昱寧總算到了醫院。
壽泉大院離這裏的路程整整兩個小時,她下車時,天空已經飄起細小的雪花了。
門口的石階上落了層薄薄的雪,她穿著高跟鞋,在雪中留下腳印。除了雪,大概沒有人知道她這晚來過醫院。
顧逢晟住在高幹病房,她路過護士站時,值班的護士還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她搖搖頭,徑直往走廊深處走去。
她在門口躊躇良久,最後還是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
最後隻好隔著那塊小小的玻璃,望向漆黑一片的病房裏,她試圖能尋到他,但病床邊的圍簾拉得嚴嚴實實,什麽也看不到。
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健康。
即使我們沒辦法再同路,即使我不能再愛你。
沈昱寧站在幾近黑暗的醫院走廊,雙手輕輕在胸前交叉,對著牆壁給了他最真誠的祝願。
我的愛人,我隻能走到這步了。
她的心事,隻有那晚的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