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這人有點精神潔癖”

會議結束時,沈昱寧被記者們攔在大廳采訪。

為首的是個男記者,模樣清雋,對她伸出話筒前還笑著做了個自我介紹。

“您好,京華社記者周懷生。”

沈昱寧避開鏡頭禮貌回應,耐心聆聽。提問的記者很有分寸,選的問題也都很合適,她便挨個認真回答了。采訪時間沒超過十分鍾,細節各處都拿捏的很好,結束時,甚至還鞠躬感謝她抽時間參加采訪。

沈昱寧莞爾,說了句不用客氣。

然後拿上背包,走出會場,程宣先她一步去停車場開車。沈昱寧站在台階上等,再抬頭望向前方時,看見顧逢晟站在車前。

他背影挺拔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在打電話,隻留下一個側臉,風很大,她包手柄上的絲巾被風吹起來,在她身邊飛舞著。

她抬手看了看時間,踩著高跟鞋徑直走出大門。

“昱寧。”

顧逢晟掛斷電話,急忙叫住她。

“耽誤你幾分鍾,有個事我想跟你說一下。”

他很自然地將手機放到西服口袋,露出幾分為難的眼神來。

“梁老師——退休了。師母剛才打電話來叫我晚上去家裏吃飯,就當是退休宴,我本來想在寄雲天定一桌的,在家裏也好,還自在些。”

梁任年是他們的恩師,對兩人都有知遇之恩,沈昱寧後來能訊速成長也全都是從前老師的栽培。可梁任年唯一的兒子犧牲在了非洲,老師唯一的一個孩子為了保護她而犧牲,怎麽說這事都過不去,是沈昱寧跨不過的一個坎兒。

所以回來這麽久了,也一直沒去拜會老師。

她心裏過不去的事,怎麽樣都是徒勞。

顧逢晟也知道她為難,但她不想沈昱寧日後會後悔,執念頑固活在過去裏的人沒法走向更好的未來,這句話放在他們兩個身上一點都不差,他現在也想替她稍作彌補。

哪怕,隻是一點點而已。

可她隻是靜靜看著他。

沉默了三十秒後,沈昱寧還是沒有回答。

周遭冷了冷,悶熱的空氣仿佛都凝結,就在顧逢晟以為氣氛要一直僵持不下時,徐衍出現在了兩人麵前。

他也是來這裏找沈昱寧,在門口碰見了就趕緊下車了,唯一沒想到的是,這兩個人之間氛圍如此奇怪。

“逢晟也在啊!”徐衍笑容溫和,總算給這冰凍的場麵破了冰。

顧逢晟看他一眼,也露出個虛與表麵的笑。

“我來接昱寧,師母叫咱們去家裏吃飯,今天是梁老師退休,我還替你買了點東西,咱們早去早回,晚上九點還可以趕回來看話劇。”

徐衍對上沈昱寧的眼,很清楚明了的示意。

沈昱寧笑著,幹脆的說了個好,轉身就上了徐衍的車。

這舉動有些刻意,徐衍是個聰明人,能察覺到他們兩個之間的不對勁,但他不是那麽多嘴的人,所以上車後也沒主動問她。

在車後座靜靜看著沈昱寧獨自發呆盯向窗外,一個多餘的字也沒問。

車子行駛一半,沈昱寧突然開口。

“師兄,我有個問題。”

“怎麽了,你說。”

她將視線從窗外移開,若有所思轉過頭來看著他,不確定的問:“要是你身邊有一個能力出眾又漂亮的女同事,你會喜歡上嗎?”

“你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問題?”徐衍無奈的看著她,“如果你說的是咱們單位,那我不會的,我們的工作性質太特殊了,如果兩個人都在一起會很累。”

部裏的離婚率一直很高,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駐外聚少離多,兩個人無論感情多深,另一方離開一年兩載沒有消息,恐怕也是會被消耗完。對於子女,也是有很多虧欠。不能在父母妻兒身邊照顧,生活上會有諸多困難。

這個問題,徐衍算是客觀回答的。

不過這不是沈昱寧想聽的答案,她在設想如果把單位的形式換成是公司,那麽這種可能性是否成立。

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是真沒勁,都前塵往事了,還死死拽在手裏不肯放手。

她這人有點潔癖,心裏固執己見的認為是她的,別人就碰不得。就算是沾了一點,她都是千百個不願。

可若真要她往前走,她又瞻前顧後的猶豫徘徊,倒也怪不得別人,是她沈大小姐的脾氣太大了些。放不下這段感情,但又不肯低頭。

這事兒,恐怕真是急不得。

到療養院時,天漸暗了,最後一抹晚霞在天邊蜿蜒,僅剩下為數不多的光。

車子穩穩當當停下時,徐衍看了眼沈昱寧,她似乎還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為難悉數寫在臉上,原本是為了逃開顧逢晟,沒成想還是要給自己架在這。

徐衍很了解這個師妹,從來心事都昭然若揭,藏不住事兒,即使臉上不明顯,那雙秀眉也是會在無聲中述說著她的情緒。

“下車吧,你得往前走了。”

這句話像是突然撞擊而響起的鍾聲,於她內心也狠狠敲擊了一下。

沈昱寧看到正在門口等候他們的師母江渠,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拉開了車門。

“是昱寧嗎,你回來啦?”

頭發近乎花白的師母快走一步拉上她的手,眼裏亮閃閃的,聲音輕緩,“我們從望山居搬到療養院是已經有兩年了,孩子,你怎麽樣,這幾年還好嗎?”

師母還不到六十歲,但容顏麵貌跟從前大不同,蒼老至極,全然看不到從前半分的風韻。江渠是曆史學教授,二十多歲起一直在京大教書,前些年因為身體不濟辦了病退,自那之後便一直在家修養。

大學時,沈昱寧第一次見到師母,就覺得師母有種不輸歲月的氣韻,談吐文雅氣質溫柔,怎麽看都是一個嫻靜富有知識的獨立女性。

可現在,她眼裏看到的,隻是一個孤獨的母親。失去至親的痛苦是深遠的,會在日後每一個莫名時刻突然想起,然後不斷侵蝕記憶。

想到這,沈昱寧覺得胸口很悶,連帶著說出來的話,氣音都低了。

“我一切都好,就是抱歉沒能早點回來看您。”

“我和你們梁老師也都好得很,勞你們這些學生記掛,三天兩頭過來送東西,逢晟也是,每次都帶兩份,說是替你拿的,他也剛到,跟老梁在後院摘菜呢,你倆也去看看吧。”

江渠滿臉慈祥,像是父母見到了很久不歸家的子女,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又急忙帶著他們兩個到後院。

他們所住的這棟沒有寧玉安的屋內麵積大,但是後花園確實額外贈送的,多出來的一塊地用來種菜栽花剛剛好,適合老人居住。走過去時的柵欄兩旁種了兩行月季和繡球,在夏日中盛放著。

後院涼亭裏,梁任年穿著灰色條紋 Polo 衫,仰頭靠在藤椅上乘涼,胸前扇風的扇子停下,指揮著站在菜地裏的手下摘菜。

“逢晟啊,你再摘點油菜,晚上我再添一道油菜香菇。”

“那太好了。”

顧逢晟這會兒脫了外套,卷起襯衫袖口,方才在會上光風霽月的華清代表人如今踩在滿是泥土的菜地裏,忙得像個農夫。

那雙平時總來簽文件的手,現在正忙著在一行新出的油菜群中逡巡。

這場景實在太過新奇和違和,徐衍看到時沒忍住輕笑出聲。

“看來顧總的車比我們的好的不是一星半點,老師您也真是的,讓這麽一個大人物給您幹農活。”

他是存心打趣,也是緩和氣氛。

“你別胡說,這可是逢晟心甘情願的,他心疼老師,不像你們兩個,踩著飯點來了。“梁任年作勢要問罪,但仍然擋不住他臉上的高興。

起身從藤椅上離開時看見沈昱寧杵在徐衍跟前,停下腳步到她跟前,露出個欣慰的笑。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沒再說別的,解了沈昱寧不知該如何開口之困。

她也笑了笑,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看著梁任年,其中深意萬千,但這一刻,都化作了無聲的信念。

希望老師平安順遂,喜樂長安。

進了屋,江渠給三人倒了茶,讓他們師生四個好好聊聊,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梁家沒有保姆,沈昱寧覺得師母一個人做飯會很累,便也跟著去了廚房幫忙。

“你這丫頭,不用幫我的。”江渠好脾氣,一邊洗菜一邊讓她趕緊出去,“你好不容易來,跟你師父多待一會也好。”

她笑著係上圍裙,“沒事的師母,我以後可以常來。”

“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麵終究是不成的。”

江渠站在水池前,若有所思,“老梁前些天看見達木讚地震的消息擔心了好幾晚都沒睡好,半夜了還在到處打電話問你的消息,他常說你是一個不合格但是在他這裏拿了滿分的學生,就你和逢晟這兩個最得意的弟子,你還去了那麽危險的地方,幸好,幸好你回來了。”

半年前達木讚內戰的消息傳回國內,著急的不止是梁任年,就連沈家,也都在背地裏給她捏了一把冷汗。

沈昱寧摘菜的手一頓,腦中浮現從前不好的回憶。

達木讚,她對那裏的記憶好像是前世今生,

“師母,老師最近的身體怎麽樣?”

“去年總覺得頭暈,逢晟帶著他去做了個全身檢查,醫生說是血脂高,這不,今年就開始種菜了。”

江渠動作很快,跟她說話時已經在切菜了,隻是年紀大了不太專心,切菜時又忙著說話,一不留神切到了手指。

沈昱寧急忙送師母進屋,梁老師責怪她不小心,拿了藥箱緊急處理傷口,最後決定讓徐衍去幫忙炒菜。

江渠不解的看向丈夫,又跟三個孩子說你們梁老師也會做菜。結果下一秒就被梁任年冷言駁回。

“我那手藝給你嚐嚐還行,怎麽能拿出來見客呢?”

徐衍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連忙搖頭拒絕。

“老師您這可高估我了,我哪會做飯啊。”眼神又掃過一旁從洗手間走出來的顧逢晟,笑著提議,“要不讓顧總試試?”

沈昱寧本來還想說大家不嫌棄的話她去做也可以,但卻被梁任年的話堵在了嗓子眼。

“逢晟去,逢晟做菜好吃。”

梁任年篤定吩咐,你一言我一語的,最後總算是把這種顧總送到了廚房。

而客廳的三人,看著背影登對的兩人離開視線後,各自意味深長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