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輪到你報答了
曲凝兮整個人籠罩在裴應霄的氣息之中。
如同一個無形的擁抱, 虛虛將她環繞。
她心跳如鼓,無法自控,生平從未與哪個男子如此靠近過。
他還……還觸摸了她的唇瓣……
曲凝兮的眼睫蝶翼一樣輕顫, 雙唇不敢動彈, 甚至不敢發出聲響。
反觀裴應霄這個始作俑者,麵不改色, 從容依舊, 仿佛不曾思考自己的舉動意味著什麽。
曲凝兮僵持不住了, 指尖一動, 正要抬起,裴應霄先她一步,撤回了托在她下巴的手, 沒有一絲留戀, 旋身坐回位置上。
他半斂著眼皮,沒有看她, 慣常隱在嘴角的那抹笑也不見了。
曲凝兮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無從揣摩。
她有點怕, 笨嘴拙舌的:“我、我要先回去了, 丁姑娘在找……”
丟下這半句,慌忙告退。
曲凝兮迅速回到內室, 取過自己的衣裙束帶, 換回原來的裝扮。
她在融月嫻青的幫助下更衣不止一兩次, 雙方幾乎都配合出默契來了。
此二人口風很緊,主子的事情一概不多問,曲姑娘急著要走, 殿下沒有攔著,她們自然沒有二話。
臨走前, 還把那一小瓶白玉膏給遞上了。
“姑娘睡前用上它,隔日會好轉許多。”
這是給曲凝兮塗抹痱子的,纏帶一事早在宮裏接應那會兒,侍女們就知曉了。
她們既不問,也不會勸。
這樣恰到好處的分寸,無疑讓人感覺很舒服,曲凝兮不需要多做解釋。
她感激不盡,卻不太敢貿然收下膏藥。
“這是什麽藥?”
她用著清涼舒緩,極大緩解了痱子的疼癢。
萬一是什麽宮廷秘方或者禦賜貢品,出現在她手裏顯然不適宜。
融月明白她的謹慎,笑道:“姑娘別擔心,這藥雖貴,但不是什麽稀罕物。”
有銀子就能買到,沒有任何不妥。
曲凝兮得到這句話,想了想,不再推脫她們一番好意,收下了玉白的軟膏。
她匆匆離開,往外走時,恰好碰到雅平郡主回到浮雲樓。
雅平知道太子對病倒的曲凝兮伸以援手,也清楚他們的關係。
她輕哼一聲:“曲家的人都救了,殿下真是宅心仁厚。”
曲凝兮一點頭:“郡主所言極是。”
雅平上下打量她,道:“換做我,可就沒那麽大度了。”
即便遠在鹹泰,也不難了解曲皇後的心思,二皇子都蹦躂成那樣了,嗬!
雅平不想見到曲凝兮,說了幾句讓她知恩圖報的話,擺手錯身而過。
知恩圖報?
這個詞難倒了曲凝兮。
捫心自問,摒棄裴應霄的身份,他真的幫了她很多。
而她除了那首見不得人的所謂情詩,沒有任何實際行動,也沒有謝禮。
可是她現在還能給謝禮麽?
曲凝兮下意識抬手,按壓自己的雙唇,被觸碰過的地方,似乎後知後覺地火辣辣起來……
***
曲凝兮端午節當天中暑,雖說沒有太嚴重,但回去後還是跟爹娘說了一聲,想去山裏的農莊小住一段時日。
避避暑氣。
她明確表示,宮裏皇後若再次召見,她是不會去的。
一來擔心二皇子使手段,二來在萬神節之前,避開與蒙弈淮的碰麵。
哪怕他們本就沒什麽交集,也要提防有心人故意為之。
這是曲凝兮在向苻丹宮表露自己的態度,她乖順軟和,卻不是沒有底線。
爹娘不能替她出頭,她用自己的方式拒絕。
給白岷山的去信已經收到了回複,老夫人離京大半年,心中掛念家中。
不過夏日不宜舟車勞頓,她年歲已高,決定入秋後動身返京。
到時估計太後娘娘也一同回來,老夫人賣個臉麵,自然可以求一道賜婚懿旨。
曲凝兮沒有在信中提起二皇子,以及皇後安排的那些相看對象。
隻說請祖母回來幫忙掌掌眼,老夫人活了大半輩子,哪能猜不到她的難處。
皇後早早給安永侯府賜下一位宮裏的嬤嬤,女兒家能得到嬤嬤教導,自然是極好的。
不過世人皆是無利不起早,她想做什麽,老夫人心裏門清。
此舉並非壞事,侯府與苻丹宮一榮俱榮,他們血濃於水,難以分割。
隻是別做得太過了才行,她得回京瞧瞧。
曲轅成疑心閨女鬧脾氣了,才說要去莊子避暑。
但想著二皇子任意妄為,著實叫他為難。
他當然不願讓曲凝兮去做妾,又沒敢在皇後麵前強硬的嗬斥教訓外甥……把倆孩子分隔遠一點,似乎也是個辦法。
因著種種緣由,曲凝兮的農莊之行得到家裏一致同意,她帶著茴清苑的人,包袱款款啟程出發。
農莊位於蒲豐縣,距離尚京沒有多遠,莫約大半天的路程就到了。
此處青山環抱,綠水蜿蜒,有良田百畝,佃戶們生活安逸,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果然山裏涼快些呢,”銀杏正是好動的年紀,成天在侯府窩著早就膩了,一出門就顯得頗為興奮:“奴婢瞧著,山邊的溪流可以垂釣。”
映楚以銀瓶的身份與她相處好一段時間,有了基本的了解,笑道:“山間雖好,也要防著蛇蟲鼠蟻才行。”
說著,把一摞藥包往她手裏一放,“屋前屋後,到處撒仔細了。”
銀杏連忙一點頭:“我知道我知道,誰不怕這些呢……”
臨水之地滋生蚊蟲,室內的小香爐,也得換一種熏料。
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情,曲凝兮一直精神緊繃,到了蒲豐縣,果然感覺放鬆許多。
遠離尚京,什麽皇後皇子太子世子,都跟她沒關係。
許是生來衣食無憂,便把她養得胸無大誌起來,她從未渴求過成為人上人的榮華日子。
權勢在握,眾人稱羨?想想就很累。
倒不如找個中等門戶,安寧度日。
不過,這人選卻是不好挑,不慎看錯眼,婚後一地雞毛。
由得曲凝兮挑選的人也非常少,目前送到手裏的,似乎隻剩下一個王錦意了。
王錦意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往後若不出意外,必定踏上權臣之路。
他的品性也沒得說,即便有些一板一眼,還有點傲氣,卻不是骨子裏的傲慢輕浮。
幼時就有神童之名,王丞相按著他低調,還真低調了幾年,有了秀才功名後埋頭讀書,未曾聽說染上什麽陋習。
可見他不會因為外人的吹捧就洋洋得意,心中自有追求。
或許是個清醒理智之人。
隻是他對她的改觀,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說不喜歡容色過豔的妻子?曲凝兮不認同這種觀點,以貌取人,長得好看還有錯了?
就不知王錦意是何想法……
曲凝兮沒有過多琢磨婚姻大事,既然到了農莊,就安心住下。
她白日裏觀魚看書,清晨傍晚會到附近走走,自然風光,景色宜人。
嚐著新鮮采摘的瓜果山菌,假以時日,心寬體胖不成問題。
銀杏都說小姐的氣色更好了,冰肌玉骨白裏透紅,目如點漆神采奕奕。
她身上的痱子在清涼膏塗抹下,早已痊愈,半點痕跡都沒留下,細膩柔滑軟彈驚人。
這樣的安逸日子沒有持續太久,便有給曲凝兮的信箋遞到蒲豐縣來。
孫嬤嬤收了信封,轉交給曲凝兮,一臉稀奇:“是王家姑娘送來的,小姐何時與她結交?”
“王家?”映楚也不清楚。
曲凝兮接過一看,信封上落款是王家姑娘,筆跡飄逸絕倫,實則不太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她心裏有了猜測,對孫嬤嬤回道:“端午節那日偶遇到了。”
孫嬤嬤體胖怕熱,端午沒跟著外出,不清楚外頭發生的事情,隻知道小姐回來中了暑氣。
她沒有多想,能跟王家結交是好事。
曲凝兮回到內間,打開信件,往下一覽,果然是王錦意送來的。
他竟然這般慎重,還冒用了自己妹妹的名義給她送信。
實則不必這般迂回,兩人光明正大也沒什麽,不過到底是讀書人,對女子的閨名清譽更為看重。
王錦意說,前兩日他給安永侯府送過一回帖子,為了告知她,他要去莊子讀書,近期無法會麵。
送信之人得知侯府大小姐不在尚京,而是去了蒲豐縣,轉告於他。
正巧,他所在的莊子,與蒲豐距離很近,就在隔壁縣。
所以才有今日這封信,想約她到附近的山神廟求簽。
各地都有自己的土地廟山神廟,準不準不好說,求簽不過是一個見麵的由頭。
曲凝兮抿著嘴角,秋闈將近,他不是說要安靜讀書麽?
王錦意的求娶意向,暫時瞞住了孫嬤嬤和家裏人,他們一旦知曉,立即就會把曲凝兮打包嫁出去。
王丞相家,還用得著考慮麽!
但沒有瞞著映楚。
映楚也看了信件,不由搖頭:“情竇初開,怎麽能忍得住不見麵呢!”
起初遞帖子說自己要讀書不方便相約,其實也是一個互通消息的理由罷了。
而後得知曲姑娘距離自己這麽近,立馬改變主意,按捺不住了。
映楚是太子的人,此刻心情複雜,“小姐,你真要嫁給王公子麽?”
曲凝兮不知道。
她當然要在可挑選的範圍內,尋找自己的良配。
而且不想拖延下去,唯恐夜長夢多。
二皇子壓根不懼怕得罪舅舅一家,或許,他根本沒有把安永侯府放在眼裏。
曲轅成沒什麽本身,也沒有強硬的脾氣,更沒有愛護女兒的那份決心。
裴靖禮當然不怕了,他是金枝玉葉,收了自家表妹親上加親。
曲凝兮若想報複他,需得搭上自己的名聲,告禦狀,魚死網破。
事情決不能走到那一步,是下下策,甚至都算不上對策。
她公然與家裏決裂,與皇後決裂,又有誰能護得住她?
到時候可能豐厚的嫁妝都帶不走。
對象是王錦意,她的婚事會非常順暢。
姑母求之不得,一定不會允許二皇子耍些小伎倆破壞此事,她會派得力之人,嚴加看管兒子闖禍。
不,不隻是她兒子,還有她女兒……明嫿喜歡王錦意。
曲凝兮一時有些頭疼,皇後教養的這一對子女,全都非常自我。
他們習慣了身邊一切圍繞自己轉,喜歡的東西就得拿過來。
使用的手段也令人脊背生寒。
曲凝兮在沽蘭寺被推下水中,沒要她的命,但是那時候的驚懼,足夠刻骨銘心。
一旦明嫿得知王錦意要娶她,焉知會做出何等行為?
不過王丞相也不是軟柿子,他一路從寒門走出來,如果隻會讀書考試,就坐不到今日的官位了。
皇後要是縱容子女隨意妨礙他家的喜事,定然會開罪於他。
曲凝兮思緒繁雜,冷不防聽見映楚在一旁問道:“小姐不是喜歡殿下麽?”
她抬起頭,看向映楚,毫不猶豫道:“我和你們殿下,絕無可能。”
光是兩人的身份,就隔了萬水千山。
她相信,東宮絕大多數人對她的感官,與日前遇到的那位太子中丞一樣。
不同陣營的家夥,別來沾邊。
撇開身份不談,裴應霄此人,俊美如斯,智多近妖,什麽樣的女子才能成為他身邊人?
曲凝兮不曾設想過,因為事不關己。
這會兒稍微設想一番,不是不可以……或許是陸焰花那樣的,與大多數閨秀不相同。
陸家的遭遇非同一般,眾人對陸焰花也格外寬容。
她一點都不親近旁人,不過跟東宮走得近,不在乎外人私底下的評價,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人與人的相處頗為微妙,曲凝兮不太能準確形容,陸焰花帶給她的特殊感。
反正是個頗具個性的女子,感覺非常有膽識,能扛住裴應霄笑臉之下的真實麵目。
映楚不解:“小姐既然選擇了殿下,為何覺得不可能?”
太子妃之位她不敢說,但是東宮其他位置,是極有可能的。
映楚不敢說多麽了解主子,但看他對小姐,目前是絕無僅有獨一份的。
融月嫻青是太子的近身侍女,在外誰敢不尊著她們,何時伺候過其他人呀?
更別說映楚自己,她和姐姐二人明麵上是不跟隨太子的,她擅長易容術,許多事情有她參與。
殿下就這麽把她派出來了……
曲凝兮一搖頭:“太子見多識廣,身旁諸多良緣,怎會選擇我呢?”
那也太可怕了。
她怕自己去了東宮被一群人提防,指不定說是繼後派來的釘子呢。
冷遇就罷了,裴應霄這人就不是善茬,她如何應付得了?
想著想著,曲凝兮擰起秀眉,她差點忘了,她的婚事,還得裴應霄點頭才能成行。
曲家姑娘嫁給王家公子,會給東宮造成妨礙麽?他會同意麽?
而且她知道了太子這麽多秘密,早已經被拿捏住了,哪能由著她安心出嫁?
還是那句話:隻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
曲凝兮思前想後,婉拒了與王錦意見麵,回信讓他安心念書,科考要緊。
不說秋闈近在眼前,就是萬神節,估計他也不能缺席。
都是會占據他時間的事情。
曲凝兮暫時不能與王錦意約定提親一事,她要把此事告知太子,得到一個回應後才可繼續。
她乖覺得很,立即給裴應霄寫了信,由映楚幫忙轉交出去。
如此聽話安分,一如當時她親口表忠心那般,不會讓自己的婚事成為東宮的妨礙。
曲凝兮猜想,裴應霄對此事不會在意。
即便她嫁入王家,對局勢又有多大的改變?
王丞相是個聰明人,豈會因為兒女姻緣就倒戈二皇子?更遑論,她這個當事人,第一個就不讚成二皇子奪位。
先前曲凝兮對於大位之爭沒什麽想法,她生來就在曲家,輪不到她選擇支持或反對。
現在她不覺得無所謂了,二皇子的品性,實在難堪大任。
大桓朝交給這種人手裏,真的不會弄出一任昏君麽?
還不如就讓他做個閑王,太子於情於理都要尊曲皇後成為太後,安永侯府也不需要冒險。
到時候在尚京低調做人,好好培養三郎,踏踏實實便是安穩。
若說富貴險中求,怎麽看都是萬丈深淵。
曲凝兮很有覺悟,嫁人後安分過日子,不想攪和政治相關,她沒有這個能耐。
她以為裴應霄清楚,隻是,信件送出去後,沒有半聲回響。
仿佛石沉大海。
一直到曲凝兮的蒲豐縣之行結束,也不曾收到太子的指示。
他沒有同意沒有反對,曲凝兮幾乎懷疑是沒看到她寫的信。
但映楚不會出錯的。
主仆幾人要回到尚京了,十日後便是萬神節,一切籌備妥當。
這是個盛大的節日,大桓家家戶戶為此歡騰。
天子叩謝諸神,為蒼生祈福,帝星穩固,則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萬神節的祭壇位於皇城東側,那裏建了一座高塔,名為鶴壁。
節前三日,需得挑選未成家的年輕小輩入內,在塔裏齋戒沐浴,聆聽誦文,抄寫經書。
太子身為主理人,是必須去的,二皇子也不例外。
至於其他人,名額有限,競爭激烈。能為神明獻出一份虔誠心意,無疑是非常榮光。
曲凝兮以為自己隻需要在萬神節當日,在塔外隨眾人跪著就好,誰知,她被選了進去。
再一打聽,另外幾人皆是熟麵孔。
有陸焰花、鄭思君、雅平郡主、以及王錦意和一位徐公子。
他們的父兄皆是手握實權,各家推出一人。
進入鶴壁塔之前,曲皇後召見了曲凝兮。
從莊子回來,曲凝兮就不能拒絕進宮,怎麽說也要去一趟。
她疑心,姑母是特意安排,想讓她做些什麽。
果然,到了苻丹宮,捧著茶喝完半杯,曲皇後遣退身邊人,交待她一件事。
“你們會在靜室抄寫一天經文,太子身份不一般,他會有單獨一間,隻隔著一道門。”
曲凝兮聽著,緩緩抬起眼簾,望著她。
曲皇後安撫一笑,“放心,不需要你做什麽,你隻要中途起身,入內幫忙添墨即可。”
就這樣?
曲凝兮問道:“姑母打算如何?”
“不如何,”曲皇後沒準備告訴她太多,隻道:“不論發生什麽,都跟你沒關係,即便你沒能進去添墨,也不防事。”
她沒進去也不妨事?所以隻需要站起來提出入內就夠了麽?
曲凝兮眉間蹙起,心下陡然一沉,姑母安排了什麽手段?她當真要付諸行動了?
若是徹底得罪了太子,做出無可挽回的舉動,以後勢必——不死不休。
曆來奪嫡失敗者,焉能得到什麽好下場?
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曲凝兮一時間想不到會是什麽手段,曲皇後讓她乖順行事。
她臉上神色似乎高深莫測,要笑不笑的:“萬神節給他弄成了倒不算多大功勞,隻是咱們這位太子呀,實在站得太高了。”
“成天這麽仙氣飄飄的,可怎麽行呢?也該下來呼吸一下人間煙火了。”
什麽意思?
姑母到底想做什麽?
曲凝兮無從得知,也沒有繼續追問,問了也不會告訴她更多。
從苻丹宮出來,她憂心忡忡,路過禦花園時,拉過映楚小聲詢問:“你現在還能聯絡到殿下麽?”
曲凝兮猶豫過後,決定告密。
或許這個行為,讓人不齒,仿佛是一種背叛。
但是她很想自救,她不敢肯定自己的選擇一定爭取,可若是什麽都不做,屬實心中不安。
然而映楚一搖頭,道:“小姐,這個時辰,馬上就要進入鶴壁塔了。殿下不僅很忙,身邊還有很多人。”
這些人,當然不僅僅是東宮心腹,還有其他屬官。
眾目睽睽之下,任何舉止都被多人看著,不能輕舉妄動。
曲凝兮明白了,揪緊手中帕子,不再提此事,旋身去往鶴壁集合。
**
欽天監擬了良時吉日,從焚香到步入鶴壁塔,一切自有流程。
他們這幾個被選中的人入內抄寫經文,與此同時,陛下和臣民們也得齋戒,以示對神明的敬重。
到了明天,誰也別想睡個好覺,大臣攜帶誥命夫人們,天不亮就得起床,排隊進入宮門,烏壓壓的站成一片。
……幸而萬神節不是每年都辦。
幾人被勒令空腹進入塔內,先去食用了呈上的齋飯,而後沐浴更衣,口漱香茗,統一著裝。
衣裳是天青色的細絹,不分男女,素淨且不失雅致。
腰間綴一條碧綠絲絡,編織了一片水潤的翡翠葉子。
當所有人都穿著一樣時,更能凸顯出容貌體態上的差異。
眾人先是被裴應霄吸引了目光,他慣常穿些淺色衣裳,嘴角含笑,這一身無疑非常適合他。
鄭思君看得挪不開眼,眼底亮瑩瑩的,被雅平郡主瞪了一下,立即微紅了臉。
她總是藏不住自己的視線,貴女們暗地裏議論她,她都知道……
裴靖禮在一旁冷眼瞧著,鄭思君心裏有誰,大家心知肚明,他卻還要娶這個女人?
也不一定能娶到,鄭家目前沒有這個意向,真是諷刺。
曲凝兮出來時,楚楚麵容,弱柳扶風,輕易就被她那截細瘦腰肢給攥獲了目光。
有別於陸焰花的清瘦高挑,她一看就非常的——軟。
柔弱無骨,不盈一握。
人前裴靖禮收斂了許多,不過目光沉沉,心裏雜念橫生,恨不能上前把那條碧綠絲帶給扯爛了才好……
不止他在看著,王錦意同樣投以注視,眸色微動。
一群人,心思各異。
曲凝兮自覺往陸焰花身邊靠,俗話說,共同的秘密最能拉進彼此的距離。
她們說不上關係多好,甚至閑暇交談趨近於無。
但這一群人當中,除去不熟的,曲凝兮最信任裴應霄和陸焰花。
然而陸焰花麵無表情,隱隱有些神色懨懨。
“你怎麽了?”曲凝兮忍不住問道。
陸焰花瞥了過來,道:“沒吃飽,餓。”
這就餓了?他們剛用完齋飯。
曲凝兮以為她不和胃口,低聲道:“不可說,先忍著吧。”
對齋飯可不能挑剔,否則會被扣帽子,態度不端正還是輕巧的,若說對神明不敬,那才嚴重。
待會兒還要抄經書呢。
實則曲凝兮也狀態不佳,陸姑娘是餓的,她是熱的。
進入鶴壁塔不是來玩的,裏頭沒有放置冰鑒冰盆。
盛夏未過,室內通風條件一般,自然沒有待在家裏舒服。
幾人被引著前往樓上靜室。
靜室很寬敞,還用絲柔紗影的瘦長屏風做了隔斷,在每一副桌椅的前後放置。
做成類隔間的布局,從側旁看去,整整齊齊。
互不打擾,寧心靜氣,或許考場裏麵便是如此。
桌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室內的紫銅鎏金螭耳蓋爐,焚著淺淡檀香。
黑木書架上呈列了不同的經文卷軸,可供挑選。
有欽天監的人在場,裴應霄與裴靖禮相互禮讓一番,才開始挑選經文。
曲凝兮是最後一個,她隻拿剩下那一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太子的座位果然是單獨一間,就在他們排列的正前方,有一個內間。
剩下包括二皇子在內的七人,一左一右兩兩順排,曲凝兮在末位,單獨一列,她的右手邊沒有人。
從進入鶴壁塔開始,一路有屬官隨行,一一記錄成冊,他們落座後開始抄寫,這群人才退了出去。
過程中這麽多眼睛,大家不宜過多交談,曲凝兮連多看一眼裴應霄都不敢。
她心裏暗自緊張,不知道皇後安排了什麽。
心裏存著事兒,提筆寫字就有些費勁了,墨跡一字之差,整張作廢。
曲凝兮努力收斂了心神,專注於紙麵上。
檀香清幽,滿室寂靜,偶爾有紙張或衣裳摩擦的窸窣聲。
不知過了多久,曲凝兮的身後,有人悄聲靠近。
察覺身影臨近,她回頭看去,以為是姑母安排的人,來催促她行動。
她拿不準是否現在就要出聲,提出給太子添墨,她不想摻入成為其中一環。
誰知一回頭,嘴巴就被人給捂上了,是映楚!
也幸虧映楚捂住她的嘴,否則曲凝兮非要驚呼出聲不可。
她挨近門口,扭頭就看到映楚身邊站著一個模樣與自己極其相似的人,如同見了鬼!
那女子的五官長得和曲凝兮特別像,身上穿了天青色衣裙,腰間係帶一致無二。
映楚動作極快,把曲凝兮拉走,讓女子替代她坐在位置上。
她們步出外間,卻沒有離開靜室,而是從靜室的一副掛畫後麵穿行。
曲凝兮的小心髒都快跳出來了,沒有人發現最末位換了個人。
而且,這鶴壁塔的靜室內居然還有密道!
發生了什麽?她為什麽要參與這些?
曲凝兮很緊張,不敢吱聲,安靜地悶頭走。
虧得是映楚來帶她走,否則她多半不會配合,這太嚇人了……
密道裏頗為幽暗,空氣中隱隱有些泥塵氣息,兩壁燃著豆大的油燈。
曲凝兮跟著彎彎繞繞,足足有一刻鍾,才從裏麵轉出去。
看到亮光那一瞬,她閉了閉眼,發現外頭是一間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廂房。
“映楚……”曲凝兮繼續一個解釋。
映楚的神色有幾分複雜,依然朝她安撫一笑:“小姐別怕,殿下在這裏。”
她這樣一說,曲凝兮更怕了,一切的不同尋常,往往意味著突發的危險。
是不是皇後動手了,東宮肯定知道了,然後她沒有及時稟報,來找她算賬來了……
曲凝兮被往前推去,映楚從廂房的門口離開了,關緊了房門。
**
曲凝兮杵在原地,轉頭看向廂房的裏間。
隔著一道精細的木蘭五扇折屏,隱約透出半個人影,是裴應霄。
“殿下?”
曲凝兮鼓足勇氣,抬步往裏走去。
她心裏不斷組織著語言,以解釋自己沒能及時報信,她是真的不想成為誰的推手……
轉過那道折屏,她看到了裴應霄,鼻翼間仿佛嗅到了一股藥香。
曲凝兮正要詢問,視線觸及太子的容顏,忽而一怔。
他看上去,好像不太對勁?
裴應霄盤腿坐在軟塌上,雙眸緊閉,眼尾泛紅。
不,不隻是眼尾,他身上還是那身素衣,天青淺色更襯出脖子那一片的緋紅。
好像熱到了極致,生生透出一股冷豔來。
裴應霄緩緩睜開眼,狹長的眸底深不可測。
“過來。”
他莫不是突發惡疾?
曲凝兮明確自己聞到的是藥香味,她走到跟前去:“殿下,你沒事吧?”
若是發病了,她也不是醫者呀……
才這麽想著,到矮榻前站定,裴應霄伸手攥住了她細白的皓腕,往下一拉。
曲凝兮摔了下去,摔在他身上,緊接著,一條絲帶落在她雙眼處,遮擋了個嚴實。
“這……”她下意識抬手,要扯掉遮擋物。
裴應霄近在耳畔,嗓音低啞,道:“別動,不許動。”
曲凝兮一個遲疑,那絲帶就把她的眼睛給蒙住了,綁緊了!
她睜大了一雙圓眼,什麽都看不見,“殿下?殿下,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皇後到底做了什麽,她完全沒聽說,這會兒想要辯解都抓不住重點。
曲凝兮一陣心慌,想要爬起來,但是有一隻手,虛虛攬在她腰間。
她頭皮發麻,無法想象此刻被蒙住眼睛的自己,與太子是什麽姿勢?
她、她是坐在他身上麽?
裴應霄好似笑了一聲,輕輕解釋給她聽。
“皇後想讓孤在今日出醜,是比你在疊翠山莊遇到的還要厲害的藥。”
曲凝兮在疊翠山莊渾身燥熱無力,差點以為是虎狼之藥,結果虛驚一場。
比這更厲害的……那不就是虎狼本狼麽?
在萬神節齋戒的日子裏,出這種醜……
這就是姑母想要把太子拉下神壇的法子?!
曲凝兮驚呆了,連忙搖頭擺手:“我不知道此事,我真的不知道……”
“小晚瑜,”裴應霄扶在她後腰的手掌慢慢收攏,把人圈在懷中,“輪到你報答孤了,對麽?”
“什麽?”什麽報答?
曲凝兮的腦袋被糊住了,反應遲鈍,隻懂得不斷搖頭:“不不……”
她視線受阻,看不見,急得快哭了:“不行,不行嗚嗚……”
裴應霄淺淺嗅著她身上的氣息,眼下那顆淚痣近乎妖冶,無人得見。
他低聲笑著:“你不是愛慕孤麽?”
“我、我……”曲凝兮咬住唇瓣:“我……舍不得玷汙殿下?”
小騙子,都顫抖成這樣了,還要哄他。
修長的指尖抵上她的唇,重重一抹,阻止她繼續咬著自己。
裴應霄手上的體溫有些灼人,語氣卻不疾不徐:“孤允許你玷汙。”
“唔?”
曲凝兮貓崽子一般,跳起來仰身往後躲,卻因為被箍住腰肢,整個人折成一個柔軟的弧度。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幾乎哽咽:“多謝殿下,您太客氣了嗚……”
“不用謝。”
裴應霄把人按了回來,就在他腿上坐著,哪也去不了。
他們挨得很近,從他身上傳過去的溫度與觸感,隻她一人清楚。
而此時她所展現出來的姿態,隻落在他眼中,兩人仿佛近距離交換了一場秘密,絕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看見。
這一點認知,讓裴應霄感到愉悅:“不想替你姑母助一臂之力麽?但凡今日鬧出去……”
“我不想!我不要!”曲凝兮被嚇哭了,“殿下,你解開我的眼睛,我不要……”
“真的不要麽?”
她看不見,他的語氣似有幾分可惜。
曲凝兮不敢再騙他,忙不迭地如實點頭。
絲帶被淚水沾濕了,小姑娘把自己柔軟的唇抿得如同薔薇花瓣。
裴應霄一揚手,如願地解開綁帶,不出意外的瞧見她雙目通紅,和小白兔有何兩樣。
“害怕了?”他偏頭輕笑。
曲凝兮抽抽小鼻子,嘴巴囁嚅著:“殿下別犯糊塗,別讓姑母得逞了……”
“可是怎麽辦,小晚瑜哭起來真好看。”裴應霄含住了絲帶的一端,黑眸幽幽,深不見底。
“……”
曲凝兮又要哭了,捏著自己的小指頭,什麽風光霽月的太子,他真的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