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故人來
宋滄也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來。剛剛薛淩背對著自己,他還是能直覺的感知到這就是當年帶著自己九死一生的那個姐姐。等薛淩轉過身走到自己麵前,卻反而不敢認了。
宋家幾代人在京中不過是個芝麻言官,家訓一直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族裏人人習文,科舉仕途才是正道。唯有自己的父親叛逆,遠走邊關。雖然最後官拜副將,給家裏帶來諸多榮耀,可長輩提起,總要說一句“匹夫之勇”。爺爺更是日夜監督著他跟大哥手不釋卷,唯恐這倆孫子也入了歧途。
原這般太平著,似乎這一生也不錯。良師請著,明書讀著。十三四的稚子還沒什麽遠大抱負,隻想著就算他宋滄不能高中三甲,總能在二十歲前混個榜上有名,撈點筆墨飯吃。
直至那日禍起蕭牆,不等皇帝問斬,宋汜和宋滄先成了眾矢之的。家中人人恨不得食其皮肉,連獄卒都不敢把他倆和其他人關在一起。
牢門能隔絕行動,卻止不住那些粗鄙之語。所謂詩書傳家,所謂懷瑾握瑜,在人頭將要落地麵前,全部成了一紙空談。
宋汜年長一些,一開始還盡力捂住宋滄耳朵,後來也懶得管了。大家都要死,多說兩句,多聽兩句,又有什麽幹係。而宋滄自被抓就一副木然的樣子,他甚至思索不清發生了什麽。
直到從獄裏被提出去的那一刻,這幾日因惶恐失去的神智又因為更大的惶恐回到了腦海裏。
他要死了,是被人把腦袋砍下來那種。
一路有民眾扔砂石爛菜,言語裏都是各種刻薄的侮辱,禍國、殃民、淩遲、喂狗。
好像全天下都已經知道他的父親做了什麽,而他尚且不知。
突而一聲巨響,煙霧彌漫,吸入鼻中讓人昏昏欲睡,真是好運氣啊,暈過去一會就感覺不到疼了,他癡癡的想。
偏還沒睡過去就瞧見,囚禁自己的牢籠被寒光劈開,一塊濕帕捂上自己嘴鼻,人一個激靈,立馬就清醒了過來。有黑衣人扯了自己和大哥躍下馬車。刀光劍影之處,全是鮮血。
然後,大哥就倒在自己身旁,又被一腳踢出老遠,自己被帶著走,隻覺得胃裏膽汁都要吐出來。
他哪兒經曆過這種場麵,好幾次都覺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實在跑不動了。
然而又死不了。那個黑衣男子,突然就成了個姑娘,與他府上姐姐截然不同,帶著他東躲西藏,最後混入蘇家商隊出了京。
再回,就無宋滄,隻有蘇凔
原是除夕就到了的,蘇夫人格外溫柔,說是好生歇兩天,就帶他見見故人。他猜是那日救她的姐姐,今日果然是。隻是那幾天薛淩塵霜滿麵,神色淒苦,換了女子衣服也不倫不類。今天來的卻是齊府的三小姐,襦裙套著金絲小襖,胭脂水粉樣樣妥帖,明眸皓齒的站在他麵前,瞧著倒比他小些。
“姐姐”。蘇凔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正經拱手施禮又叫了一聲。
“落兒倒與我這遠家侄子一見如故,午膳在蘇府裏用吧,廚房已經備著了,你們且聊些閑話,我這個礙眼的退的遠些”。蘇夫人在後麵道,然後離開了。留下薛淩和蘇凔倆人站那。
蘇凔正了正神,這幾年,他也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稚子了,壓住心頭百般情緒對薛淩道:“簷下有風,姐姐還是坐著飲茶吧。”
薛淩也回過神來,原是她失了體麵,說是喜怒不形於色,到底難敵他鄉遇故。
兩人一道回了廳裏坐著,蘇凔把書本合上放在一旁,洗了茶碗,沏了一杯雙手奉至薛淩麵前道:“還未請教齊三小姐芳名。”
薛淩未接,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道:“蘇府的調子,你學的倒是快”。她在此住了幾年,自然知道無外人,輕哼了一聲道:“我姓薛,單名一個淩字。”
言罷自己拎過茶壺倒了一杯水,麵上已經有了不喜,這個宋滄,自己拚死拚活把他扯出來,今日一見麵就跟自己陰陽怪氣。
蘇凔聽得一抖,茶水灑了一桌子。宋家出事之日,他還小。但薛淩的名頭,一直掛在薛弋寒身後,京中幾乎人人都聽過,更遑論他爹是薛弋寒的副將。國公府江玉楓斷腿一事更是讓薛淩名聲大振,誰不叮囑著少惹那倆西北蠻夫。
他自然知道當時的救命恩人不可能是齊府小姐,但實在想不到如何問,這兩年又謹小慎微慣了,並非這般話裏有話。
隻是聽到這個回答就再也控製不住,急切的問:“你怎麽會是,我阿爹他……”。他沒把那句你怎會是個女兒問出來。天知道一直傳著的薛家少將怎麽成了個小姐。可是他爹,是實實在在的他爹,是真真切切的因為薛弋寒一事死了。
薛淩道:“我不知宋柏…宋將軍他出了何事”。宋柏這個人老氣秋橫,她跟魯文安多有不喜,一向直呼其名,今日也沒改過來,趕緊喝了口茶水掩飾了尷尬才又道:“我與阿爹一同回京,阿爹下獄之日,我即被霍家追殺,回來,隻救得你”。
那一路的生離死別,本以為要千言萬語才說的完,可話到嘴邊,不過是“追殺”二字就描盡了。
瞧著宋滄難過,她又補了一句:“你哥當日……活不成的,我著實是……帶不走他”。當日情急,下手沒個顧忌,渾話也說的順溜。現在回憶起來,總是有點不好意思。
“我,我知道的。”蘇凔沒有抬頭,隻回應了一句。
兩人一時無話。
終歸不是平城人,權當是幫宋柏留了個後吧,薛淩想著。以前本也就和宋滄沒啥交集,那股子激動的感情逐漸散去,就不在那麽拘束。
默默的喝了一會子茶水,薛淩道:“你回京做什麽。”
蘇凔也恢複了正常神色道:“男子年十六即可參加科考,春闈快要到了。夫人說早些過來,尋名師點撥一下,力求今年高中。”
“你要做官?”
“不上朝堂,怎為宋家尋個清白”。蘇凔抬起頭來,眼裏有了光,急切的盯著薛淩。麵前的人,也是這麽想的吧。薛弋寒雖死,但皇帝網開一麵,禍不及薛家家人,薛淩還能光明正大的入仕。兩人連手,一定能洗清薛宋兩家冤屈,給無辜枉死之人一個公道。
蘇凔太過震驚薛淩是薛弋寒之子,忽略了那句“我即被霍家追殺”。還以為麵前的姑娘是承蒙聖恩,才得今日順遂。焉知他還有命在,是薛淩失去一切之後念著宋柏恩情,才不顧身死去救出來的。
薛淩將手垂到了桌子下麵,隻要微微用力,平意就能滑出來。清白?她也曾想要個清白。然而哪有什麽清白,有又何用,就是天下萬民三拜九叩,為她薛家修書立傳,怎麽換的回她的阿爹,怎麽換的回她的平城。
“他攻你上身,你光閃開有什麽用,你還手啊,哎這個蠢,人打你不知道快點打回去。等他給你認錯是不是。”魯文安急的在一旁直拍大腿,這個崽子咋不知道還手啊。
心頭憤怒終究沒有發作,薛淩又把手放回桌上,拿著點心一邊掰碎一邊跟蘇凔道:
“等人認錯這種事,我五歲起就不會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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