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廣陵散
當晚蘇遠蘅慣常性的不在蘇府,薛淩一個人樂得自在。有心要打包一下行李,才發現兩年前的衣物,基本都不合身了,隻剩一枚發冠還用的上。
這兩年蠅營狗苟,時而小姐模樣,時而小廝身份,唯獨不是昔日那個少年將軍。
薛淩愣了愣神,就著幽微燭火,束上頭發,長劍在手,總算依稀從銅鏡裏找回些舊時光來。
世事無常,從前的歲月裏,她總要穿著男裝偷摸著梳些女兒家發飾。到如今,一切掉了個頭。竟穿著女裝,束了男子發冠。
略有相同的是,總感覺自己的臉,不是那麽像自己的。
第二日便是冬至,這也算梁國的一個大日子,家家都要囤冬糧,而後老少吃圓飯,祈求一冬飽暖安康。
蘇府也不例外,眼瞧著上下奴仆雜役進出忙碌,說是晚間蘇老爺也要回來。
薛淩已經好久沒有這般自在心境,站在簷子下,伸了手心去接初冬寒意,
這是小時候在平城養成的樂子。冬至時分,平城城內已經很冷了,早上霧尤大。薛弋寒亦會帶著一眾將士囤冬,求個吉利。
每年這天,魯文安一大早就抱著小小的薛淩縱馬到一片濃霧裏,伸開手掌,就能看見霧色在手上翻騰,略一哈氣,更是如夢如幻。
“抓的越多,天爺給的福氣就越多啊。你這崽子能不能恭敬點,雙手捧。”
“爹爹說世間本無鬼神,行事全憑人心”
可惜京城這幾天還沒有霧,也沒有魯文安。自落水一別,世間再無魯伯伯,她什麽也沒護住。
蘇遠蘅進門之時,就看見碧玉般的少女站在那,雖然隻看得見側臉。卻再不是這兩年的陰鬱表情。青絲及腰,笑顏姣好。
極好,這府裏少一個是一個。
午膳用到一半,蘇銀就把一個雕花錦盒並一兜碎銀子放到了薛淩手上。紫檀鑲著螺貝,約一尺見方有餘。薛淩不知裏麵都放了些啥,也不怎麽在意。隻看見封條上正正經經的用簪花楷寫著:“京城蘇家,恭迎大駕。”
把盒子撥到一邊,薛淩問了一句:“宋滄可好。”
“文武皆不曾落下,是個可造之才。”
三人再未做言語,用完膳,薛淩就出了蘇府門。
今日雖冬至,天氣卻晴好,街上也還熱鬧。薛淩挑了一柄長劍,又置了一套緊袖的夜行服,在離江府頗近的一家客棧落了腳。
這兩年,她也曾去過兩次江家,可江家人來人往,卻從未看見過薛璃的影子。薛淩打算今晚再去一次,若再尋不著,幹脆就劫持一個人問問。也許是把薛璃送到遠離天家的地方了也未可知。
防著晚上沒精神,下午就匆匆的補了眠,醒來吃了些東西,看天色應是戊時了。
此時去江家還過早,又沒什麽地兒值得去。百無聊賴,薛淩就拆了蘇夫人給的盒子。
最上頭放著的,竟然是平意劍和一枚銀質香囊。香囊正是當初薛淩攔路蘇夫人給的那枚。如今又送給她,不知是何意。
不過平意劍倒是叫人好生驚喜,這畢竟是蘇家的東西,薛淩前一晚思索再三還是還了回去。今日複得,讓人忍不住雀躍。
再往下,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蘇家倒是好大的手筆。
揭開銀票,便是一疊信箋。薛淩不辨字跡,讀完一封才識得是宋滄的。這一疊有數十封之數,看來這兩年宋滄的信一直沒斷過,隻是被蘇夫人扣下了。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信的順序竟然是被打亂的。薛淩循著落款日期排了好半天才理出個頭緒,確實是宋滄的親筆。當初她與宋滄約定過,若太平,滄字少一水。
一封封讀著,便能看見遠方故人的變化。最初的信,是橫平豎直的隸書。這是文人最愛的字體,當初父親也曾讓自己練過一陣的。
這些信裏,少年的心思稚嫩,無非是思父念兄。再往下,字跡就一點點變化,最終成為筆走龍蛇的狂草。
“念宋家之禍,恒度日如年。”
最後幾封,竟然又變回隸書,隻是與最初對比,完全不像是一個人的手筆。想來,也是活成了另外一具軀殼。
翻完宋滄的信,薛淩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總算,這兩年總算抓住了點什麽。
再往盒子裏看,卻已經到底了。可從盒子外麵的寬度來看,這才到盒身的一半高度,怎麽會什麽都沒有了?
薛淩拿起來搖晃了兩下,裏麵有些淅淅索索的聲音,她向來不愛物,直接拿劍把盒子削去了一角。
果然是有夾層,下麵還有一疊書函,廢了些功夫拿出來,才發現,這些書函信箋皆已經被拆過了。很明顯,原並不是給薛淩的。
最上麵的一封,似乎頗為名貴。紙是上好的描金箋,折了好幾折,隻剩一個籌子大小。
薛淩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她分明不知道信箋內容是什麽,手卻抖的慌。
越慌就越拆不開,越拆不開就越慌。好在這描金箋頗為結實,不然怕是直接讓她給撕碎了。
紙張一點點的展開,窄窄一條既無信頭,也無落款。寥寥數字而已。
“薛弋寒卒於桃月二十。”
薛淩顧不得多想,扔了條子手忙腳亂的去拆盒子剩下的一堆紙條。
這一拆,昔日斷腸事,盡到眼前來。
社日夜宴,帝後崩。六皇子繼位。----百官守靈,薛弋寒不歸。新帝震怒----戰事未起,拓跋銑求親於梁。----無憂公主芳心暗許。----國公參薛弋寒挾軍功以令天子,仗勢行凶。----宰相參薛弋寒謊報軍情,國喪不回,目無尊卑。----西北十六城無戰。----無憂公主和親----薛弋寒連手宋柏暗害無憂公主,阻梁胡秦晉,以固自身之威。----兵刑吏三部共審薛弋寒大不韙餘百條,九族同罪。----宋柏拱手平安二城,致寧城失守,西北焦土。
賜薛弋寒自盡,宋柏滿門抄斬。
那些她沒參與的過往啊,終於以另一種方式點點滴滴的侵入腦中。
可是,怎麽會?當日先帝駕崩,明明是胡族囤兵城外,怎麽會過了幾日,拓跋銑就到了京城。她的父親一生榮耀,怎會拿西北玩笑?宋柏又怎會成了叛將。
信上皆是寥寥數字,可見隻是傳遞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薛淩握著劍,在屋子裏來回踱步。
世事皆可查,來得及,來得及。等她找到薛璃,就回平城。總會有活人知道,那場戰事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腳風帶著地上紙條飛揚,那張描金箋又飛到了眼前。
薛淩拾起來“薛弋寒卒於桃月二十”。
腦子裏有驚雷炸開,桃月二十,怎麽會是三月二十。自己回到京城隻時,已是四月初。當時宋家還未行刑。算起來,定罪的聖旨下了不過兩三日。
她的父親怎麽會卒於三月二十。那一天,應是她和魯文安剛剛動身不久。三部還未會審,她的父親,怎就會卒於三月二十。
薛淩將地上碎紙盡數揉成一團投入炭盆裏。拎著平意就出了門,她要問問蘇夫人。這些,究竟是哪兒來的?是哪兒來的?
行事全憑人心,可,唯有人心思不得。
一念起,白日青天生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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