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絮縣(六)
心思被猜中,徐澄無地自容。
周南荀倒滿不在乎,見她不答也不追問,拿起扳子繼續修車。
話題終斷,徐澄邁步往車上走,走了兩步忽聽草叢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東西在草裏,像蛇,她對蛇有陰影,本能地叫了聲。
“怎麽了?”周南荀拿著工具跑過去。
徐澄似抓住救命稻草,一下跳到他身上,緊緊摟住脖子,頭埋進他頸窩,不敢往下看,“草裏......有、有蛇。”
周南荀托住人說:“蛇還在冬眠。”
“那草裏是......什麽?”徐澄緩了口氣,仍然不敢從他身上下來。
周南荀抱著人,去草裏踢了腳,一隻老鼠蹭蹭地跑了,“不用怕是老鼠。”
“啊!”徐澄又叫一聲,腿在周南荀腰上纏得更緊,手也死死摟住,“你快把它弄走。”
周南荀被她抱得連退兩步,倚到車門才站住腳,他著實不理解,一腳就能踩死的東西,有什麽可怕的,無奈道:“早跑了。”
徐澄這才放鬆些力度,悄悄回頭,見草裏恢複平靜,慢慢從周南荀身上下來,小聲說:“謝謝。”
周南荀輕笑一聲,“也就對我能耐。”
徐澄:“......”
周南荀合上車蓋,敲敲徐澄這邊的車窗,“車一時半會修不好,我喊了朋友過來接我們,怕下雨車上不來山,我們往下走一段,到水泥路邊等著。”
徐澄看眼腳下的泥路,不願走。
“上來 。”周南荀在她腳邊蹲下身。
徐澄鞋已經髒了,也不好意思,反複讓他背,一腳踩進泥土裏,“我自己走。”
到山下,車沒到,天先下起雨,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
周南荀脫了衣服罩在徐澄頭頂,仍然擋不住大雨,他拉著徐澄跑進廢舊的瓜棚裏避雨。
徐澄頭上罩著周南荀的外套沒濕多少,但褲子和鞋全是泥點,紙巾一擦,抹成一片,她站在門邊跟倒黴的一天慪氣。
周南荀全身濕透,衣服褲子都滴水,他沒管,拿起牆角的幹稻草鋪在地上,“這雨不知要下多久,坐下歇會兒。”
徐澄瞥眼他鋪開的稻草,沒坐。
周南荀把手裏最後一把稻草扔地上,“誰慣得你這些臭毛病?”
徐澄不想理他,沒吭聲。
安靜片刻,周南荀起身在瓜棚裏翻找一圈,找到一床被子,他將被子對折鋪在稻草上,又拿起外套,擰幹水分,鋪在被子上,弄出一塊柔軟幹淨的地方,“坐吧。”
“謝謝。”徐澄這才坐下。
暴雨未停,窗外籠罩在一片陰暗中。
忍受一身潮濕和滿鞋泥土,待在漏雨的瓜棚裏,地麵的坑窪續滿水,徐澄伸腿舒展,不小心一腳踩到水坑裏,鞋子全部濕透,一路積攢的壞情緒瞬間達到頂峰,她發泄地往水坑裏狠狠踩一腳,水花四濺,還要再踩。
周南荀上前抓住徐澄腳腕,凶道:“不願意待就出去。”
徐澄沒在這麽糟糕的環境待過,本就堵著一團火,聞言起身往外走,反正現在和全身淋濕沒差別,索性出去澆個透心涼,“都是被你和你的破車害的。”
“再淋感冒,沒人管你。”周南荀不理她,扭頭看窗外。
“沒要你管。”徐澄執意往外走。
到門邊猛地被扯回來,周南荀橫著手臂將她按在牆上無法動彈,他額角青筋暴起,“不知道感冒沒痊愈?不要命了?”
“是你讓我出去的。”徐澄咬著唇,強忍淚。
見小姑娘又要哭,周南荀的怒火頓時消得無影無蹤,女人的眼淚比刀.槍還可怕。
遇見這些倒黴事兩人情緒都不對,他漸漸冷靜,鬆開手,推著徐澄回去坐,“走黴運喝涼水都塞牙,咱倆吵架也解決不了問題。”
“這次我沒和你吵。”徐澄怪委屈的,“是你找事。”
“怪我心急了。周南荀實在沒哄人經驗,靈機一動拿出哄小孩那套,“要不我給你講過故事?”
沒想到徐澄挺受用,移動身子往他身邊靠靠,“什麽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故事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徐澄抿緊的唇揚起一絲弧度,“你糊弄小孩呢?”
周南荀沒否認,“二十歲的小孩。”
徐澄:“無聊。”
確實無聊,但能止住眼淚,哄好人就行。
徐澄因為故事湊到他身邊,消除了兩人中間的距離。
周南荀忽感腿邊溫熱,低頭一看,左腿外側緊緊貼著徐澄右腿,她渾然未覺,還再往他這邊靠。
褲子早被淋濕,冷冰冰地貼著皮膚,隻有那側腿卻熱得出奇,陌生又奇怪,周南荀暗罵了句,起身去門邊站著。
**
折騰一天,沒吃上飯,晚上徐澄餓了,打開外賣軟件,附近商家全部打烊休息,有錢也花不出去,隻能餓著。
她關掉燈準備睡覺,鍾晴發來視頻,“剛才徐叔找我聊了一個多小時,全在套你的去向,他查到你去了風絮那邊,不確定具體位置,來我這裏套話確認。
我故意轉移方向,讓徐叔去西北那邊找,不知道他會不會信?
還有秦家婚房、婚禮場地全部布置好,徐叔說,不能讓秦家白忙一場,跑遍全國也要把你找到。
橙子,時間緊迫,一定要在徐叔找到你之前把婚結了。”
“我明天去婚介所看看。”徐澄有氣無力地說。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突然找人結婚確實不易,鍾晴理解徐澄的心情,說:“實在找不到,醜的也行,反正都是演戲。”想到什麽,鍾晴眼睛一瞪,忙改口,“不行、不行,扯了結婚證,你們就是合法夫妻,萬一對方沒職業操守,對你起歹心做點什麽,警察都沒辦法,還是要找個帥的,睡了不虧。”
徐澄:“......”
正聊著,房門咚咚響起,男人磁性的嗓音傳進來,“徐澄,出來下。”
“怎麽有男人的聲音?橙子,你住哪?”鍾晴問。
徐澄打開燈,簡要說:“我姑姥的幹兒子家。”
鍾晴眼睛一亮,“幹兒子不算親戚。”連問:“他多大?結婚沒?長得怎麽樣?做什麽的?”
“28,沒結婚,長得也行。”徐澄歎氣,“就脾氣特臭,比臭豆腐還臭。”
鍾晴:“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呀,再說管他脾氣臭不臭,又不是真結婚,隻要長得比帥,能拿出手,睡了不虧就行。”
徐澄一想也對,一年半載就離了,管他什麽脾氣呢。
她坐床邊猶豫一會兒,拿過周南荀買的那套醜睡衣穿上。
床品碎花、睡衣還是碎花,眼光比劉姨還差,想到這,她猛地停住,如果周南荀背後真有女人,那萬萬不能和他結婚,當務之急還是先搞清楚這問題。
徐澄帶著疑問推開門,沒好氣道:“幹什麽?”
周南荀沒說話帶她往廚房走,到櫥櫃前拉開櫃門,“這裏有米麵。”他指指流理台的一端,“電飯鍋在那,樓下左轉有菜市場。”
知道米在哪也沒用,徐澄不會做飯,出於禮貌她還是應了聲。
周南荀又打開另外一扇櫥櫃門,“餐具在這。”
徐澄:“哦。”
全部介紹完,周南荀離開廚房去餐廳,徐澄小尾巴似的跟過去,餐桌擺一盒泡麵和一碗白粥。
周南荀坐泡麵前掀開紙蓋,拿叉子打散凝聚在一起的麵餅。
徐澄自覺坐到他對麵,瓷勺攪著碗裏白粥,目光落入泡麵桶裏,“我想吃你那個。”
周南荀低頭吃麵,“感冒徹底好了再吃。”
他吃飯快,卻很安靜,沒有奇怪的聲音。
“已經好了。”徐澄嘴硬。
周南荀放下手裏叉子,雙手抱臂,抬眸睨她,“那你現在講話嗓子沙啞是天生的?煙酒嗓?”
徐澄:“......”
她垂眸,繼續攪著碗裏的粥,小聲嘟囔:“這麽清淡怎麽吃?”
周南荀起身進廚房,沒一會兒,端出一盤切開的鹹蛋,放徐澄麵前。
黃燦燦的蛋黃冒著油,徐澄挖出黃放碗裏和粥一起吃。
吃掉蛋黃,蛋清成了尷尬的存在,蛋清又鹹又不香,徐澄不愛吃,還不好意思扔掉,隻能慢吞吞地拿起蛋清,筷子尖在上麵戳了一點點,正要往嘴裏放,手裏蛋清被搶走。
周南荀把蛋清扣入自己碗裏,低頭吃麵不看人,話卻是對徐澄說的,“別吃蛋清,鹹。”
白天打探失敗,晚上徐澄又蠢蠢欲動,飯吃一半,她找話題,“碎花床單、碎花睡衣,你女人眼光真差。”
在南川那圈子,單身不代表沒伴,徐澄不說女朋友和對象,隻說女人。
周南荀繼續低頭吃麵,不理她。
徐澄敲敲桌子,“我在和你說話,小學老師沒教過你要懂禮貌?”
“沒上過小學。”周南荀端起泡麵盒子往廚房走。
徐澄端起飯碗氣呼呼地追過去,“飯店裏那個濃妝豔抹的姑娘是你女人?”
周南荀洗淨徐澄吃飯的腕,直起腰,甩甩手上的水珠,回頭看她,“和你有關?”
與白天一樣,又是劃清界限,拒絕溝通的態度,這次徐澄迎難而上,站到他麵前,眼含桃花地嫵媚一笑,手指在硬邦邦的胸前戳了戳,聲低柔曖昧,“有關。”
周南荀握住白到發光的手腕,冷淡甩開,“小學老師沒教過你,打探別人隱私不禮貌?”
徐澄:“......”
軟硬不吃,徐澄幹脆打直球,“姑姥說你單身,我不信。”
周南荀身高腿長,三兩步走到次臥,關門前,轉回身看她,“嗯,我孩子都兩三個了。”
徐澄:“......”
“和你溝通真難。”徐澄想進去和周南荀討論下溝通問題,可他堵在門口,不讓她進,寬闊的胸膛堅硬是似堵牆,氣的徐澄直跺腳,顧不上講前因後果,隻嚷著,“讓我進去。”
周南荀站著沒動,手背落徐澄額頭貼了下,“已經退燒,今晚再上我床算性.騷.擾。”
次臥門關上,客廳傳來女人咬牙切齒的喊聲,“周、南、荀、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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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絮縣刑偵大隊,局長辦公室,顧長禮慢悠悠吹著手裏的茶,不看站一旁的周南荀。
站了二十分鍾,周南荀還一堆事沒處理,他耐不住問:“師父,您找我到底什麽事?”
顧長禮這才放下茶杯,看他,“老事。”
“不去。”周南荀轉身要走,身後傳來一聲吼,“滾回來。”
顧長禮這一聲吼把人鎮住,見周南荀頓步,他敲著桌子說:“這次緝毒隊,上次刑偵隊。
市局、省廳多次要調你去,為什麽不去?”
周南荀:“不想去。”
“放屁。”顧長禮氣得口不擇言,指著周南荀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的啥。”
周南荀端起顧長禮茶杯續滿水,重新放回去,“都知道幹嘛還逼我?”
“咱這是個縣,隊裏各方麵都比不上市局和省廳,你留在這就是浪費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年該放就放吧。”顧長禮長歎一聲,拍拍周南荀肩膀,“師父不想你一輩子待在這淹沒才華。”
周南荀掏出煙盒,抽出根煙點燃,拇指和食指中指一起捏住煙,深吸一口,“不管大都市還是小縣城,該做的事都要有人去做。”
“二十年,他可能早逃去外省或者死亡,守著風絮有什麽用?”顧長禮敲了下周南荀的頭,“多少人爭搶的機會,追著給你還不要,我真想打開你腦袋看看裏麵裝的什麽?”
周南荀捏著煙,邊抽邊說:“就算死了,我也得知道他是誰?
不是他林庭樾不會變成啞巴,我不會變成孤兒,趙燕不會至今下落不明......九個家庭支離破碎,你讓我怎麽放?”
顧長禮止了聲,從周南荀的煙盒裏摸出根點上,默默吸煙,火光燃到煙蒂,他對周南荀擺擺手,示意可以走了。
話題結束,沉重的過往卻無法結束,周南荀走下樓,到樓後常抽煙的地方,獨自待著,他三指捏著煙送到嘴邊,白煙蔓延,消散,遮住深潭般的眼眸。
趙虎喘著粗氣跑來,帶來的風吹散,縈繞在周南荀身前的白煙,他停下,手拄著膝蓋,換口氣說:“老大你家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