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威脅
劉香雅這一胎承載了四皇子一派和端妃所有的希望, 如今孩子沒了,端妃的憤怒可想而知,便是劉太後也跟著心情抑鬱。
很快宮中傳出消息, 說是太後娘娘病了。
劉太後病倒的第三日, 宮中有召見隱素的口諭到穆國公府。說是聽聞隱素擅琴,琴音能替人排憂解難,特命隱素進宮彈琴。
隱素一入朝華宮, 便能感知整個宮殿壓抑的氣氛。
宮人們進出無聲, 每個人的臉上全是緊繃和不安。殿中的安神香氣息濃了許多,內殿之中不時傳來劉太後的咳嗽聲。
她進來之後好半天無人搭理, 進出的宮人們視她為無物。她獨自站在殿中, 像是被孤立的小可憐。
所以她應該是被遷怒了。
太後娘娘惱她在中秋宮宴上吃得多,帶動了皇帝的胃口,從而使得赴宴之人都跟著吃喝,才會讓劉香雅沒忍住喝了那半碗玉珍羹。
她倒是無所謂,因為她不是她娘秦氏。劉太後對她而言不是親戚長輩,僅僅是高高在上的太後娘娘。
一宮太後所處的宮殿,自當是宮中位置最好的一處。雕梁畫棟巧奪天工, 說是瓊樓玉宇亦不為過。
這樣的富貴,世人無不仰望。
然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論是三公,還是四侯, 近些年都在走下坡路。有的子嗣不豐,有的子孫無用,忠勇侯府子嗣倒是不少, 但近兩代都沒出過能人。
若不是劉太後替家族撐了這些年,忠勇侯府早就淪為四侯之末, 又豈能儼然有淩駕三公之上的威風。
劉太後和劉家人都知道這一點,所有才把家族榮華延續的希望寄托在劉香雅身上。劉香雅這一落胎,落的是劉家人的前程。
劉太後又憂又惱,這才遷怒於人。
而隱素,就是被遷怒的那個人。
足有近半個時辰後,內殿出來一個嬤嬤,說是太後娘娘睡下了。
隱素是被召進宮來彈琴的,眼下太後娘娘已經睡著,她卻不能擅自離開。沒有太後娘娘的吩咐,她隻能一直等。
那嬤嬤似是不經意提起,說這兩日太後娘娘胃口不佳,一直念叨著以前在京外吃過的那些尋常飯菜。
這意思再是明顯不過,但隱素就是不接話。
最後那嬤嬤無法,隻好明說讓她去做幾道家常菜。她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嬌憨的臉上略有幾分羞愧之色,這才恭敬退下。
宮中陰謀詭計太多,她不得不防。自己主動要求和被人吩咐是兩碼事,若真是出了事,那性質和定義完全不一樣。
皇宮的廚房分兩處,一處小一處大。大的除了處理宮中嬪妃的膳食之外,還得承擔起宮宴的責任,而小的禦廚房則是皇帝皇後和太後專用。
這兩處都隸屬於司膳局,禦廚們也可來回調用。
她被領去的是那處小的禦廚房,一路上還想著會不會有什麽刁難等著她,不想一去之後才發現人人都對她很友善。
司膳掌事讓她食材隨意取,還安排了兩個人給她打下手。她心下納悶,思量著是不是因為傅絲絲的人情關係。
她卻是不知道,如今整個司膳局都視她為有福之人。
雖說後來出了劉香雅被下藥小產一事,但並未涉及到他們司膳局,相反他們所有人在此之前都得了賞賜,且陛下近兩日的胃口已有好轉。
那嬤嬤說讓她做家常菜,她還真就做家常菜。
司膳掌事看到她要的食材,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他是不是應該挑選一些名貴的食材。
“太後娘娘吃得精細,謝少夫人準備的這些東西怕是不太合她的心意。”
“我從小地方來,會的也隻有一些尋常小菜。我盡自己所有的能力,相信太後娘娘必能感受到我的真心實意。”
但凡是在宮裏能出頭的人,哪個不是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司膳常事自然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他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後就明白過來。
隱素準備的是普通的三菜一湯,一盤炒雞蛋,一盤小蔥拌豆腐,還有一盤紅燒筍幹,以及綠葉菜湯。
那些禦廚們看到她做好的菜,一個個臉色微妙。
有人相互討論,有人小聲嘀咕。
“這也太寒酸了。”
“這菜太後娘娘會吃嗎?”
有人問隱素,要不要再做兩道好菜,還有人自告奮勇說可以幫忙。隱素婉謝了他們的好意,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去送膳。
到了朝華宮,劉太後已醒,正和皇帝在說話。
皇帝看到她端著菜進來,倒是沒什麽意外之色。身為天下之中,宮中至尊,一個帝王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些事。隻怕是她一進宮,皇帝那邊就已經得到了消息。
她把菜擺好,恭敬地退到一邊。
“這是筍幹吧?”皇帝問。
她回了一聲是。
皇帝擺手,示意她退下。
她退出殿外,等候吩咐。
皇帝看著那道紅燒筍幹,眼有懷念之色。“朕記得山裏筍最多,冬有冬筍,春有春筍。春筍發芽的時候漫山遍野,朕和多寶妹妹還有一群夥伴天天去挖筍。吃不完的就曬幹成幹筍,等到大雪封山時再吃,最常見的吃法就是紅燒筍幹。”
禦廚們做菜不厭精,哪怕是普通的筍幹也能處理到形態不辨本味全失的地步。像這樣最是家常的紅燒做法,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皇帝和太後的餐桌之上。
劉太後眼神一恍,當年的情景也浮現在眼前。
山裏的日子清靜清苦,雞蛋是尋常人家難得的美味,像這樣的一盤炒雞蛋是逢年過節才能吃到的菜。
“兒臣記得母後也學著養了幾隻雞,兒臣也學著多寶他們給雞找蟲子吃。那時兒臣一天中最歡喜的事就是去雞窩裏摸雞蛋,然後和人比誰家的雞蛋最大。”
誰的雞蛋大,誰就能贏走別人的雞蛋。
說起這些事,皇帝的眉眼中都是懷念。
他當過皇子太子還有皇帝,享盡世間最為至高無上的榮華富貴。然而他一生之中最為快樂的時光,卻是那在山中隱姓埋名的兩年。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偏愛民間女子。
劉太後被他一提,記憶越發清晰。
“哀家也記得,有一回你贏了,當天就讓哀家把那些雞蛋給炒了,還說贏來的東西吃起來就是香。”
皇帝笑起來,眉眼更加舒展。
“兒臣挖來的那些筍,母後就學著也做成了筍幹。那年冬天我們留在山上,母後最常做的就是這道紅燒筍幹。”
這頓飯對劉太後母子而言,是憶苦飯。憶苦之後,自然會有一番感慨。皇帝感慨的是那時候的相依為命,至今思來都覺得銘記於心。
母子倆回憶著過往,一頓飯吃得異常溫馨,仿佛撇棄了如今的一切,重回到那隻有他們母子的簡單歲月。
“賞!”這是皇帝擱了筷子說的第一個字。
隱素因為做了幾道菜而得了豐厚賞賜的消息很快傳開,司膳局那些親眼看到她做了什麽菜的禦廚們百思不得其解。
司膳掌事摸著自己的下巴,說了一句,“那位謝少夫人,確實是有些運氣和福氣在身上的。”
先前隱素奉命進宮時,朝華宮的所有人都以為她必會受一通訓斥。哪成想訓斥沒有,她反倒是得了賞賜。
所以運氣和福氣這兩樣東西,最是讓人捉摸不透。
等到皇帝龍顏大悅離去,整個宮殿的氣氛為之一鬆。
而隱素又被請了進去,劉太後還讓人給她看了座。她堪堪側坐著,小臉嬌憨神態恭敬而乖巧,像是靜靜聆聽長輩教誨的孝順輩。
劉太後原本遷怒的心,軟和了一些。
有宮人取來奚琴,交給隱素。
隱素抱著琴,熟稔地撥動起琴弦。她彈的是上回在小竹林彈給林清橋和雲秀聽的曲子,曲子如泣如訴地在殿中回響。
劉太後目光幽遠,又陷入回憶之中。從在閨中時的被家族寄予厚望,到進宮之後的種種波折。從劉家的嫡女到母儀天下的皇後,從失寵的正宮娘娘到至高無上的太後娘娘。
曲聲跌宕起伏,在琴音韻律之中她像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這一生背負著家族的使命,在兒子繼位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當上太後之後,她才逐漸放鬆寬心。
眼看著劉家的子孫委實沒幾個拿得出手,她確實有心為家族謀劃一二。原本一切順利,誰知竟然一而再地出事。先是最疼愛的孫子沒了,後是香雅肚子裏的孩子沒保住,如何不讓她惱怒。
琴音停止,似繞梁不去。
“這些曲子都是你師父教你的?”
“是。”
“曾相國有經緯之才,誰能想到最後竟會隱世入了佛門。”
“佛說不悲過往非貪未來,心係當下由此安詳。臣婦所見的師父,平靜而自在,想來他很是喜歡身在佛門的日子。”
劉太後看了過來,眼神淩厲了一些。
“你年紀還小,有些事怕是還看不透。”
“太後娘娘說的極是,臣婦年紀小,遇事常有困惑。每有困惑之時,臣婦便會提醒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誰。為了心裏在意的那些人,臣婦不敢貪心,唯願佛祖垂憐體恤。”
“最在意的人?”劉太後喃喃著。
她最在意的人,當然是她的兒子。皇兒生病的那些年,她心裏想的念的都是皇兒的身體能好,後來她如願了。
所以現在是她貪心了嗎?
她想起皇兒剛才離開時說的那句話,“兒臣很是懷念那兩年的時光,因為那時兒臣隻有母後,母後也隻有兒子。”
忽然她腦海中劃過一個念頭,眼神中似有什麽複雜驚愕的情緒一閃而過,隨即又很快消失不見。
她再看隱素時,目光中已不見之前的淩厲。
安神香的氣息無處不在,在殿中飄散。
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中,曾經多少血腥爭鬥。那些過往歲月中曆經的殘酷,全都掩蓋在潑天的榮耀背後。
她應是乏了,命人送隱素出宮。
就在隱素出殿的那一瞬間,她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老黯然。
“你說這孩子是不是猜到了什麽?”她問身後的嬤嬤。
那嬤嬤低著頭,道:“奴婢不知道太後娘娘指的是什麽?”
“沒什麽。”
劉太後歎了一口氣。
……
那邊隱素剛出朝華宮沒多久,便被端妃娘娘宮裏的太監攔住了,那太監說自家主子有請,請她去坤儀宮說話。
已經入秋的天,她卻出了一身的汗。
這真是才出虎穴,又要入狼窩。
劉太後好對付,那是因為她知道對方心存善念,且又和自己的母親有舊。但是端妃不一樣,她既不了解也沒有和對方打過交道。
坤儀宮是她想象中的那種後妃們所住的宮殿,雅致富麗處處盡顯高貴與奢華,同傅絲絲的住處完全不一樣。
一進殿,撲麵而來的貴氣晃得人眼花。端妃一身的華服端坐正中,滿頭珠翠麵色陰沉,神情冷漠地看著她。
她上前行禮,恭敬得體。
端妃目光如芒,戴著精美護罩的手慢慢端起桌上的茶,緩緩揭開蓋子之後眼神突變,隨後朝她扔了過來。
她下意識後退兩步,茶盞在她原本站著的地方四分五裂,茶水瓷片灑了一地。
“你竟敢躲!”端妃厲聲一喝,怒目而視。
“臣婦不知哪裏惹怒了端妃娘娘,才讓端妃娘娘如此大動肝火。”
“你不知道?”端妃怒極反笑,“你還敢說你不知道?你不是能吃嗎?今日本宮就讓你吃個夠!”
很快有宮人送飯菜進來,山珍海味擺了滿滿一大桌。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端妃是在設宴款待她。
表麵上,端妃確實是這麽說的。
“本宮今日宴請謝少夫人,謝少夫人不會不賞臉吧?”
“端妃娘娘有請,臣婦豈敢不從。”
“謝少夫人知道就好。”
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虎視眈眈,像是想要上前押著隱素過去吃。
隱素慢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笑道:“端妃娘娘要請臣婦吃飯怎麽不早說,嚇了臣婦一大跳。”
她一派閑適隨意,哪裏有被嚇到的樣子。
端妃怒視著她,後槽牙都險些磨爛了。
“謝少夫人,請吧。”
吃就吃。
沒見過想羞辱人是請吃飯的,這樣的羞辱若是放在民間,再多都不嫌。
不得不說,端妃的麵子工程做的很可以。什麽梅花鹿筋櫻桃肉,桂花魚翅佛跳牆,每一道菜都是好菜。
她吃相不錯,速度卻是不慢。所有人都看著她吃,眼看著她吃完一盤又一盤,端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她的咀嚼聲。
突然外麵傳來動靜,似乎是有人要進來,被守在門口的宮給攔了。
端妃又氣又惱,驀地一聲道:“讓她進來!”
進來的是劉香雅。
劉香雅小產之後,被安排在劉太後的偏殿中坐小月子。這是劉太後對她的體恤,也是給她的臉麵。
她被兩名宮女扶著,因為從朝華宮走來而滿頭虛汗,那蒼白無血的麵色,虛弱不堪的身體,越發像是一朵飽經摧殘的小白花。
“母妃,你宴請謝少夫人怎麽不說,兒臣與她同為德院的學生,理應過來作陪。”
“本宮若是和你說了,謝少夫人豈不是不夠吃?”
劉香雅一愣,往那桌上看去。
隻見原本滿滿一大桌子的菜,已經被吃掉了一大半。她蒼白的臉上露出驚訝之色,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看向隱素。
那麽細的腰身,東西都吃到哪裏去了?
“這些…都是謝少夫人吃的。”
隱素裝作羞赧的樣子,點頭。
“我一向能吃,今日真是多謝端妃娘娘的盛情款待。”
端妃的牙都快磨碎了。
見鬼的款待!
她剛要發作,不期然對上一雙清澈卻冰冷的眼睛。
“也是臣婦不太講究禮數,端妃娘娘莫要見怪。娘娘若是下回再有這樣的好事,可別忘了臣婦,臣婦必定攜婆家娘家人一同前來。”
端妃快氣暈過去了。
她是故意給別人氣受的,沒想到最後受氣的卻是她自己。
“好,這事改日再說。”一字一字,幾乎是從她牙齒縫中擠出來。
“娘娘真是大方,為答謝娘娘今日的招待,臣婦給娘娘獻個舞如何?”
不等端妃發話,隱素從桌上抄起幾個吃完的盤子,不則分說地耍起飛盤來。一隻盤子從她手中飛出去,眼看著快要碰到端妃時又被她收了回來。
端妃的臉都青了。
這個賤人到底在做什麽!
“你在幹什麽!”
“啪!”
隱素像是受到了驚嚇,盤子應聲脫落,正好砸在端妃娘娘的腳邊。
“娘娘,你嚇了臣婦一大跳。臣婦這個人最是不經嚇,若是真把臣婦嚇著了,下次碎的可不就是盤子了。”
這是威脅!
身為宮裏出身最高的妃子之一,上麵又沒有皇後壓著,端妃這些年還從沒有被人如此明目張膽地威脅過。
“你…”
“臣婦說話一向直接,娘娘千萬不要和臣婦一般見識。臣婦剛才舞得不好,若是娘娘下回還想看,臣婦可以給娘娘表演一個劍舞。”
劍舞若是沒拿穩…
端妃倒吸一口涼氣。
“你敢!”
“敢不敢的,娘娘試試便知。”
這有什麽不敢的呢。
她可是瘋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