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種樹
“我和謝長生, 長得有點像。”謝弗說。
這一點,隱素早就想到了。
穆國公最後一次見自己的兒子謝長生,是在謝長生六歲那一年。等到他三年後再回京, 謝長生已經病逝。也就是說, 從那以後他再見到的人都是謝弗。
謝弗和謝長生的長相必有相似之處,若不然再是經過三年光陰日新月異的變化,也不可能瞞天過海。
“所以你們才成為了母子。”
“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
隱素以為是謝夫人當年不願意接受親生兒子死亡的事實, 更怕自己膝下無子失了倚靠, 所以才會收養一個和自己兒子相似的孩子。
隻是聽謝弗的意思,應該不是這樣的。
“母親是臨時起意, 並沒有事先籌謀。”
“臨時起意?”
“嗯。”
其實十一年的那個雪夜, 並非他第一次見到母親。
在此之前他已在寺廟周圍藏身數日,為的就是偷拿一些香客們進供的祭果食物養活自己還有那些跟著自己的小夥伴。
那一年的冬天極冷極漫長,山下的百姓很多人自己都吃不飽,哪裏還有人願意施舍給他們。他知道那座寺廟的香火不錯,借著自己靈活的身手地藏匿其中。
他是在暗處見過母親,還有謝長生。
母親最是耐心溫柔,不僅會親自做飯菜, 還會念佛經講故事。他最喜歡躲在那牆根底下,聽著屋子裏傳來的溫言細語氣。
那時他會想為何同是母親,那個女人和母親卻完全不一樣。他想有一個像母親那樣的母親,也羨慕被母親照顧嗬護的謝長生。
謝長生很安靜, 很白很瘦。
有一回他又躲在暗處看他們時,母親和石娘剛好不在。謝長生突然看向他藏身的地方,四目相對時他才發現他們的眼睛長得極像。
“你和我長得真像。”
這是謝長生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謝長生的第二句話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娘。如果我不在了,她一定會很傷心。”
當時他就想, 如果這個和自己長得像的人真的死了,那個看上去很善良的夫人可能也活不長了。
因為他不止一次聽到母親和石娘說話,母親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在交待後事,而石娘則在一旁抹著眼睛。
他和謝長生仿佛天生有奇怪的默契,無論他藏在哪裏,謝長生總能發現他。謝長生沒有問他是誰,也沒有問他從哪裏來,甚至沒有說自己的姓名和來曆。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他眼見著謝長生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終於有一天,謝長生開口和他說了第三句話。
“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你,你能不能在死之後陪著我娘,幫我照顧她孝順她?”
他記得謝長生說這句話很平靜,完全不像一個八歲的孩子。他在那雙明湖一樣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如同對方的影子。
後來謝長生真的死了。
那一天雪好大,漫山遍野一片白。揚揚灑灑的雪花像如雪的冥錢,默默地為早逝的亡靈送魂歸去。
母親第一次見到他時,不停喃喃問他是不是長生把他送到自己身邊的,然後抱著他哭,問他願不願意當自己的孩子。
他說他願意,所以他就成了謝弗。
這麽多年來,他以為自己是替身,為此小心翼翼踽踽獨行。過往的一切烙印在他的心裏和身體上,他像是被困在黑暗中的瘋魔,時不時卻要披上人的衣服裝成人的樣子。
世人皆道他是如玉公子,堪為世家公子的典範,孰不知他華美的外衣下包裹著的是多麽醜陋的身體。
他白天偽裝成母親和世人喜歡的樣子,聽著世人對他的讚譽,感受著母親對他的驕傲。一旦到了晚上,他便陷入無邊的黑暗中,像一隻墜入深淵的獸,痛苦掙紮還有自有厭棄。
這棵樹是父親為長生種下的,父親卻說這樹長得像他,那麽在父親心中他和長生應該是一樣的。
謝長生和他明明不是同一個人,但又是同一個人。
“父親第一次看到我時,好像愣了一下似有是些不敢認,他不停說我長高了,看著身體也結實了,如今想來或許他那時就知道了。”
十一年來,連他都沒看出來,可見父親做的有多好。
他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在他成為謝弗的這十一年裏,他不僅不是謝長生的替身,且同時擁有了父親和母親的認同和關愛。
父親連這個都不在意,又能是因為什麽同母親鬧別扭?
關於這一點,隱素比他看得更明白一些。
所有人都以為穆國公是因為林氏的事而和謝夫人置氣,就連謝夫人自己也這麽以為。她本來就不是開朗的性子,這些年被那麽大的一個秘密壓著更是難有開懷之時。
人一旦心裏存了事,多少都會顯現在眉宇間。原本清弱的容貌,越發顯得有幾分鬱結之色,神情中都帶了些許的愁思。
隱素去看她時,她正在抄佛經。
多少年來,每有哀傷愁緒在心頭難化解時,她都是靠念經抄經挨過來的。若不是有經書撫平她的痛苦,她恐怕早就撐不下去。
“林嬤嬤是你父親的奶嬤嬤,他必是覺得我看輕了張家人,沒給林嬤嬤臉麵,所以才會怨我惱我。”
“母親真的以為父親是因為林嬤嬤而生氣嗎?”
她擱了筆,眉心微擰,“難道不是嗎?”
隱素替她將抄好的佛經收好,道:“我覺得父親之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在意林嬤嬤。恰恰相反,父親最在乎的人應該是母親你。”
“我?”
“林嬤嬤是外人,母親你可是你父親的妻子,他難道會更在意一個外人,而遷怒自己的妻子嗎?”
謝夫人愣了。
自打她嫁進國公府以來,公爺對她確實極為敬重。哪怕是一人獨身遠在邊關,多年來未曾添置半個妾室姨娘。闔京上下能做到這個地步的男人少之又少,往日裏不知多少世家夫人羨慕她。正是因為公爺對她如此待她,她每每思來都備覺愧疚。
“那他…為什麽生氣?”
“我覺得父親是介意母親明知林嬤嬤的居心而不和他說,他以為母親不信任他,所以才會悶悶不樂。”
是這樣嗎?
謝夫人目光微黯,如果她真的事事都明說,公爺會不會認為她是一個心胸狹隘精於算計之人?
若真信任一個人,那便沒有任何的隱瞞和秘密。若是她坦白當年之事,公爺會不會怒斥她是謝家的罪人?
“內宅之事,豈能事事擺到明麵上,更不能讓男子插手亂了心性。”
“一宅為家,家和則萬事興。父親常年在外,與母親聚少離多,或許他更願意自己在家時能讓母親信任和依靠,喜歡母親事事和他商議呢?”
謝夫人不說話了。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兒媳心是好的,但卻不知她的苦衷。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和丈夫之間毫無芥蒂。
檀香清幽,一室的紙墨香。
婆媳二人說話時,石娘默默地侍候在一旁。
隱素言盡於此,多的不能再說了。
她一走,石娘就開口了。
“夫人,奴婢覺得少夫人說的不無道理。”
“她是個通透的孩子,看人看事總有獨到之處。縱然我知道公爺因何鬱悶,我又如何能真的坦誠相待。若是公爺知道弗兒不是長生,我…我該怎麽辦?”
石娘聞言,一時無言以對。
主仆二人皆是沒了話,謝夫人又讓石娘鋪紙磨墨,繼續抄寫佛經。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腳步聲。
進來的人是穆國公,麵色嚴肅一派威嚴。他揮手讓石娘退下去,自己則走到謝夫人的旁邊幫著磨墨。
謝夫人哪裏還寫得下去,字跡已經虛浮。
“我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時,很是意外。你信裏夾了兒媳婦抄的經書,對她更是讚不絕口。成親這麽多年來,你極少有喜歡的東西。難得你那麽喜歡一個人,我就知道你看中的孩子必定是一個十分不錯的姑娘。”
“素素這孩子心善且不軟弱,能文又能武,不止是我看中了,弗兒也喜歡得緊。那時我就想著若能娶進這麽個兒媳婦,豈不是兩全其美。”
“你的眼光向來不錯,我很高興你能寫信和我商量。”
謝夫人聽到這話卻是心口隱隱難受,那件事注定是她和弗兒之間的秘密,除了石娘以外不可能讓第四個人知道。
兒媳婦說的沒錯,公爺之所以生氣果然是因為她沒能事事與之商量。但是她不敢啊,她怕自己得到的信任包容越多,她的心裏就越是內疚。
男人粗糙的大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想抽回來。
“你不問我為何生氣?”
“是因為林嬤嬤嗎?”
“不是。”
謝夫人不敢再問了。
她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不能夠問心無愧。
穆國公的眼神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新變得堅毅起來。他將謝夫人的手握得更緊,人也跟著靠近。
“我不是氣嬤嬤,我是氣你什麽事都不和我說。蓉娘,我是你的丈夫,有些事你不應該瞞著我。”
蓉娘兩個字一出,謝夫人頓時紅了眼眶。
剛成親時,她從不稱呼丈夫為公爺,而是二郎。而公爺也不叫她夫人,隻喚她蓉娘。或許是他們夫妻分隔兩地太久,也或者是她後來一心全撲在了長生身上,不知從何時他們變換了稱呼。一個成了公爺,一個成了夫人,再也沒有二郎和蓉娘。如今再聽到蓉娘這個稱呼,怎麽不讓她感慨萬千。
“我怕有些事說了,會讓你分心。”
“你事事都瞞著,我才更容易多想。邊關軍情風雲莫測,萬一哪天我就回不來了。有些事我若是知道得多一些,就能替你多打算一分。”
“夫君!”謝夫人終於忍不住了,瞬間潸然淚下。
她最怕聽到這個。
祠堂裏的那些先人牌位,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一去不歸。
“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生死有命,我謝家兒郎從不懼死。”
謝夫人哭得更是厲害,深藏在心中的記憶洶湧而出。
她的長生也是謝家兒郎,哪怕去的時候隻有八歲,小小年紀卻從未懼怕過死亡,反倒是安慰她不要傷心難過。就算是臨死前的那一刻,還在擔心她以後沒有照顧,說是要找一個人代替自己孝順她。
所以她才有了弗兒。
但是她的長生,死後卻不能以謝氏子孫的名義安葬。
“長生,長生…”
長生兩個字一出,穆國公的神情立馬變得十分悲切。
“長生的忌日,是不是臘月初三?”
謝夫人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丈夫。
穆國公用粗糙的指腹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有一年我恰好臘月歸京,我記得那年的臘月初三你水米未進,夜裏還起來偷偷燒紙錢。”
“你…你知道?”謝夫人的淚眼中滿是震驚。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穆國公聲音沉痛,“弗兒和長生再像,他也不是長生,我一眼就能把他們辨認出來。”
那三年間他不時收到京中去信,信中皆是說長生身體漸漸好轉。他心中歡喜,回京的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當他第一眼看到弗兒時,他就知道那不是他的長生。
麵對妻子的隱瞞,他選擇了接受。
謝夫人這些年確實瞞過了所有人,其一是因為謝長生和謝弗長相相似,其二是因為謝長生身體不好不常見人,他們母子又一直住在京外,真正接觸和見過的人不多。
她以為自己也瞞過了穆國公,卻沒想到穆國公早就知道了。
“你…為什麽不說?”
“長生已經不在了,我知道你心裏比誰都要痛苦難過。我又常年不在京中,有弗兒陪在你身邊,想來你也能寬慰許多。何況弗兒那孩子不僅像長生,且自小穩重聰慧過人,我也很是喜歡。”
謝夫人聽到這番話,多年隱瞞的愧疚終於崩潰,當下失聲痛哭。
“二郎,二郎…”
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出去,傳進守在外麵的石娘耳中,也傳進院子外麵佇立的兩道人影流耳中。
哭聲漸止,那兩道人影相攜離開。
夜色模糊了他們的身影,一高一低。
“他們倆應是說開了。”
“嗯。”
“曾經我以為自己隻是一個看客,書裏的人也好、事也好對我而言不過是紙片人和黑體字。我能客觀地看待他們的命運,也能很平靜地麵對他們對我的態度。後來我慢慢發現不是這樣的,因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親人遭受不好的命運,我開始和他們共情。到現在連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我從一個世間到了另一個世間,還是我原本就屬於這裏。”
“你說過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的。”
“對啊,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跑的。”
這都什麽時候了,這男人還擔心她會跑。
兩人一路越走越偏,終於再次到了那片樹林前。
林子在黑暗中尤為陰森,樹影綽綽看不真切。若是初來此地者必會心生懼意,以為林子裏藏著無數的妖魔鬼怪。那棵樹齡最小的樹就種在最邊上,玉秀挺拔筆直修長,正如站在它麵前的人一樣。
這裏曾經承載了多少謝氏族人的希望,一代又一代的種樹人親自挖坑選苗,小心翼翼地種下一棵棵的幼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最終連成了這片林子。
“以後你也會在這裏種樹。”
“嗯。”
前人種樹,後人成長,世世代代枝繁葉茂。
穿過樹林,幽靜的院子躍然眼前,門前高高掛著大紅的燈籠,半邊紅光映在那石佛的臉上,越發顯得詭異。
一入屋內,仿佛進到另一個天地。
通明的燈光照在兩人身上,一個如圭如璋,一個如花似玉,恍若神佛身邊的一對金童玉女,因著私會而偷偷下了凡塵。
此時玉女抬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金童,立馬被對方眼中的幽火給嚇了一大跳。那隱隱有些要發瘋的預兆,讓她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娘子,你剛才說我以後也要在前麵的林子種樹,你覺得我們種幾棵樹比較好?”
隱素心顫了顫,仿佛聽到種子發芽的聲音。聽這男人的口氣,怕是要種好幾棵。一想到種樹需要的流程,她感覺自己的雙腿都在打顫。
“你先閉上眼睛,我好好想一想。”
想種樹可以,那得付出色相。
她記得那一堆東西就放在床裏麵,正想著今天用什麽教具時,突然從將那件紅色的吊帶裙給扯了出來。
紅色盈滿了她的眼,她瞬間記起因著某人因為太過激動沒有控製好力道,這裙子被撕成了兩半,怎麽現在瞧著好像被人給縫好了。
此處院子下人極少,內室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被人整理打掃過的樣子,那麽是誰把裙子給縫好了?
她眯了眯眼,突然發現裙子縫合的針腳不太對,看上去十分不平順,針縫也有大有小。不像是精通女紅的繡娘手藝,倒像是出自一個不精通女紅的人之手。
是誰呢?
她下意識朝那聽話閉眼的男人望去。
難道……
這裙子是瘋子親手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