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超愛

天幕漸深, 倦鳥歸巢。

不知名的蟲鳴聲混著鳥兒的吟叫聲,在低低的暮色中分外清晰。天色一片灰茫茫,樹林與遠處的村莊被籠罩在朦朧中, 說不出的虛幻與詭異。

虛虛實實的景象中, 眼前的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

蒼茫的鄉野中,馬車靜立。

三人在場的畫麵,那凶犯仿佛已不存在。隱素的眼中隻有那個麵如冠玉, 正深情凝望著自己的男人。

畫麵一轉, 她像是回到夢境之中。

如玉如圭的美男轉眼間變成赤眉紅目的瘋子,瘋子捏著她的下巴, 猶如掐住她的喉嚨, 她被迫與之對視。

“日後我們夫唱婦隨,我殺人你遞刀,我挖坑,你埋屍,如何?”

瘋言瘋語言猶在耳,這樣的場景竟然真的出現在眼前。

正在她遲疑之時,馬車內的形勢突然大變。那凶犯掙脫了謝弗的控製, 猙獰著朝她這邊飛撲過來。她一個閃身躲過,隻聽到身後傳來幾道聲響。那車廂受了極大的內力瞬間四分五裂,受到驚嚇的馬兒撒開四蹄“噠噠”地跑遠。

那凶犯撲她不成,改成想去撿劍, 手還沒碰到劍便受了謝弗一掌。兩人纏鬥之中,那劍被謝弗踢飛,好巧不巧又落在她腳邊。

這下她完全能確定, 某個人就是故意的!

如果今天她不遞這劍,她確定一定會沒完沒了。所以當那凶犯再次被謝弗控製住時, 她想未想拿了劍就遞過去。

這般危機之時,謝弗卻是在笑。

瘋子!

當長劍刺穿人的身體發出悶響時,她下意識轉身。

有些事明知結果已注定,總有人不願意麵對。哪怕在夢中她被人殺,眼睜睜看著劍身沒入自己的身體。也經曆過殺人,被迫將長劍捅進別人的身體。

但那隻是夢啊。

現實的衝擊力遠非夢境可比。

天色已差不多黑了,她聽到將劍從人身體中撥出來的聲音,然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再接著是熟悉的氣息漸近。

“娘子,你是不是生氣了?”

隱素沒有回答,她確實是在生氣。她氣不是這男人又殺了人,也不是這男人讓自己遞劍,她是在氣對方算計自己。

沒錯,是算計。

從那凶犯叫嚷著要她去換呂婉時,恐怕這男人已經算計上了。如此之大費周章,不是瘋子幹不出來。

熟悉的氣息開始變化,變化成另一種熟悉的氣息。她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因為她知道此時身後的男人恐怕又成了夢中的那個瘋子。

瘋子會做出什麽事來,她不想看到,也不願意再看到。她忽然蹲下,雙手捂著臉埋進自己的膝蓋中。

“你不信任我。”

這聲音…

竟然是在哭。

謝弗慌了。

這種即將要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感覺他從來沒有過,一時之間竟是手忙腳亂起來。他急急地過來將隱素抱住,像是生怕一眨眼人就會飛走一般。

“娘子,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你不信任我,你還試探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如果我嫌棄你,我就不會和你在一起。我以為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以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你居然用這樣的法子算計我,一而再地試探,我的心都被你傷透了。”

少女的聲音哽咽著,在夜風中如泣如訴。

是啊。

他們在夢境中相遇,彼此都是最為隱蔽與真實的樣子,他為什麽還要試探呢?

說到底,還是害怕。

害怕失去,害怕再被嫌棄。

此時的他不是身為國公府世子爺的謝弗,也不是在黑暗中獨自成長的瘋子元不追,而是那個多年前的小乞兒。

小乞兒在乞求,如同當年。

“母親,我會聽話的。”

“母親,你不要生氣。”

溫婉美麗的女人一把將他推開,說著那些被他拖累後悔生下的他的話。那是生他的人哪,他以為自己再聽話一些,那個女人就會喜歡他。

他盼望著乞求著,最後換來的隻有遍體鱗傷。

他這一生有痛苦有絕望有不堪有掙紮,但從不知何為後悔。哪怕是一把火將過去埋葬,哪怕是多年內心一直備受折磨也從未過有一絲後悔。

生平第一次,他嚐到了自己給自己種下的苦果。恐慌和戾氣交織在一起,比之多年前還要強烈。

“娘子,我求你了,你抬頭看看我。”

“娘子,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不理我。”

少女依舊埋首在膝中,聲音低悶。

“你保證?”

“我保證。”

謝弗話音一落,就看到他以為哭得傷心的姑娘抬起頭來。哪裏是梨花帶雨眼眶發紅的模樣,竟然是一張喜笑顏開的俏臉。

方才有那麽一瞬間,隱素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樣的乞求或許曾經發生過。

這個瘋子啊。

真是讓人又生氣又心疼。

她捧著男人的臉,湊上去狠狠親了一口。

“這可是你說的,若是再敢不信任我,我就真的哭給你看。”

“好。”

謝弗緊緊抱著懷中的少女,因為用力而指關節泛著白。那個女人怎麽能和他的娘子比,他的娘子不會嫌棄他,他的娘子也不會厭惡他,更不會傷害他。

這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小仙女,他怎麽可能再放手。

遠處有人聲傳來,隱素心下一驚。

“不怕,是我的人。”

她翻了一個白眼,就知道這男人必有後招。

來人是吳勝等人,吳勝已歸於穆國公麾下,過些日子會隨穆國公一起遠赴邊關。那之前跑走的馬兒也在他們手上,正抵著馬蹄不肯再往前走。

隱素看著吳勝,若有所思。

“他原就是我的人。”謝弗說。

吳勝上前行了禮,指揮著手下的人收了那凶犯的屍體,又清理了現場。

一行人未在清陽停留,而是披星戴月直奔京城,趕在早上城門一開時入城。那最前麵的一匹白馬上,同騎著一白一紅的男女。紅衣少女在前,白衣男子在後,最是相得益彰的容貌。

城中百姓奔走相告,不少人跟在他們身後不肯散去。

有心之人聽到他們歸來的消息,有人喜有人惱還有人驚訝。

城門處的一個角落中,一位蒙著麵紗的女子目光複雜地望著,口中不知在喃喃說些什麽。若人有人離得近,還當這人是受了什麽刺激。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該死的人沒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該發生的事一件也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事一件接著一件。

再這麽下去,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全會變得和上輩子完全不一樣?如果上輩子的事不會再有,那她重活一世的先機豈不成了無用之物?

這人正是許久沒露麵的顧兮瓊,顧大人被禁朝的這段日子她也跟著閉門在家。她聽到隱素贏了武舉時,震驚到差點驚叫出聲。後來外麵傳傅家是盛國公夫人的後人時,她直呼不可能。再後來傅家升為侯府,原盛國公府被降為伯府,如此多的變數讓她夜不能眠,開始懷疑自己重生的事實。

如果她真的是重活了一世的人,為什麽這一世會變成這樣?

“到底哪裏不對呢?哪不對呢?”她又喃喃。

有人朝她看來,她趕緊低頭離開。

不少人追隨著謝弗和隱素他們,一路追到了刑部。呂大人得到消息之後親自相迎,表情那叫一個又驚又喜。

謝弗先下馬,等到隱素下來之後他忽然身體一軟倒了過來。

隱素:“?”

“謝大人是不是舊疾複發了?”

“真是難為謝大人了,之前必是撐著一口氣到現在。”

“快傳大夫!”

“不,不用,我歇會就好。”謝弗虛弱道,十足一個病美人。

呂大人不放心,問:“謝大人,你還能撐住嗎?”

“能,就是有些沒力氣。”

突然有人驚呼出聲,不敢置信地看著謝弗被人攔腰抱起。直到那一紅一白的男女進了刑部,人群才炸開了鍋。

“我的天哪,傅姑娘的力氣是真大,居然一把就將謝世子抱了起來。”

“謝世子好歹是個男子,這大庭廣眾之下被自己的未婚妻給抱進門,日後如何能振夫綱。”

“這…這也太,太不妥當了。”

妥不妥當的,事情也發生了。

呂大人跟在他們身後,眼睛都不敢多看。同為男子,若是他被一個女人給抱來抱去,肯定會臊得沒臉見人。

隱素將人抱進了屋,謝弗也已從她懷中下來時,呂大人等人才敢進來。沒有人敢多看謝弗的臉色,自然也就沒有人看到謝弗眼底的愉悅。

謝弗此番能活著回來,世人都以為是被隱素所救。古來英雄救美的佳話不斷,卻很少有美女救英雄的故事。

美人從亡命之徒手下救出自己的未婚夫,還能大力將虛弱的未婚夫抱起來。所有男人對女人對的事,到了這裏全都顛倒過來。

等到兩人從刑部出來時,那一抱的事像風長了腿一樣已經在京中傳開。

日頭已高,街市上行人如織。兩人同乘一騎再一次招搖過市時,自是引得無數路人的目光追隨。

紅衣如火,白衣如雪,這一冷一熱的顏色分外顯眼。

“想當初傅姑娘追著武仁府的二公子跑的時候,多少人罵她不知廉恥不要臉。你看看現在她要才名有才名有長相有長相,還是侯府的嫡女。這麽有福氣的人,我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

“可不是嘛,經此一事,傅姑娘日後在夫家的地位也穩了,還真是要什麽有什麽。”

“就是謝世子…身子骨還是弱了些。”

“若我家的那位長成謝世子那樣,莫說是身子骨弱一些,就是成天躺在**起不了身我也樂意。”

昨日的驚險仿佛已經遠去,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件事。有誇隱素厲害力氣大的,有感慨謝弗以後難振夫綱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的極為熱鬧。

街角站著一個其貌不揚衣著尋常的男子,老實憨厚的長相極不起眼。他望著謝弗和隱素遠去的方向,木訥的眼中隱隱有幾分笑意。

“梨花一枝初開顏,偏叫那賊人來折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應,難道我玉氏九娘命該絕?忽地一聲驚雷起,白馬紅衣從天降……”

婉轉的曲子漸遠,絲絲縷縷飄散在風中。

……

刑部的內鬼已經找出,居然是那位王大人。

王大人抵死不招指使自己的人是誰,但對自己在那凶犯麵前故意提及隱素的事直言不諱。他骨子裏是個善於鑽營的性子,呂大人父女突然對他態度大變,他前後反複一琢磨認定是隱素在呂婉麵前說了什麽。

不得不說,他猜得很準。

當初呂大人有意提攜他,在處理四皇子被刺一事時並未瞞著他,他自然是知道隱素被請到刑部畫像一事。

為了陷害隱素,他告訴那凶犯刑部是根據隱素畫的畫像才將其捉拿。為了報複呂婉,他提議那凶犯趁機挾持。身為一個刑部官職人員,卻犯下此等大錯,皇帝一怒之下直接賜其死罪以儆效尤。

呂婉來看隱素時,一再慶幸。

一是慶幸隱素和謝弗都沒事,那凶犯已經伏誅。二是慶幸自己受隱素提醒,沒有被王大人假裝出來的上進老實所蒙蔽。

大難歸來,自有說不完的感慨。

感慨過後,氣氛漸漸輕鬆。

經此一事,呂婉已將隱素視為自己的生死之交,那種打心眼裏的親近比以往的相知更上一層,儼然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說到此事最大的影響,就不得不提隱素那一抱。那一抱可謂是讓整個雍京城為之一震,如同白雨落進油鍋裏,濺起無數“劈裏啪啦”的水油花。

“你可是不知道,多少人在私下裏擔心謝世子以後夫綱不振。”

隱素調皮一笑,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人家謝世子超喜歡的。”

呂婉一愣,隨後跟著笑起來。

世人不知內情,皆是議論謝弗身子本來就弱,日後麵對一個武舉奪魁力大無比的娘子,隻怕是裏裏外外的都壓製不住。

謝弗自回京之後一直稱病,這些傳言如火上澆油般越傳越烈。

傳言如火如荼時,林清橋前來探病。

林清橋是穆國公府的常客,也是可以進出謝弗院子的唯二之一。他搖著扇子閑庭雅步,麵上倒是不見急色。

遠遠瞧見樹林裏那道練劍的白衣身影,他的桃花眼中全是笑意。就知道謝益之這家夥命硬得很,一年不知要病多少回,往往外麵傳得多麽凶險,他見到的都是大相徑庭。

生病還練劍,難道是因為那些傳言?

夫綱不振幾個字,對男人而言簡直是羞辱。驕傲如謝益之,哪裏能忍受這樣的看輕,必是要暗中努力以振夫綱。

他抱胸站在一旁,笑道:“傅姑娘天生神力,你劍練得再好也隻能在招式技巧上勝她。她若將你製住抱起,你又能耐她何?”

“誰說我要勝她?”謝弗收了劍,過來。

還嘴硬。

林清橋心道。

外麵都不知傳成什麽樣了,堂堂男兒被自己的未婚妻在眾目睽睽之中抱進刑部。那麽多雙眼睛看見,聽說當時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也是,你也勝不了她。”

謝弗不說話,睨他一眼。

他立馬諂媚一笑,桃花眼中一片瀲灩。

“我早就替你想好了,你在外麵勝不了她,關起門來難道還怕她嗎?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管不了外麵就管裏麵。諾,送你的。”

一本花花綠綠的冊子遞到謝弗麵前,上麵寫著一行字:隻羨鴛鴦不羨仙。

翻開一看,是春圖。圖中男女相貌皆是上等,畫工精美栩栩如生,比之市麵上賣的所有春圖都要生動。

“怎麽樣?是不是很好?”林清橋搖著扇子。“這可是最新出的春圖,聽說畫圖之人隻畫二十冊,一經傳出引得不少人哄搶。若不是我有些門道,又舍了銀子,恐怕還弄不來。你好好看一看,能不能振夫綱就靠它了。”

謝弗垂著眸,將冊子合上。

這畫工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女人說最近很忙,忙著給他畫冊子,卻原來畫好的全賣了。

林清橋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大受震撼,揶揄道:“我竟是忘了,益之你還沒近過女色,你不會到時候下不了手吧?”

回答林清橋的是一記冷眼。

一套圖二十冊,隱素是故意的。她深諳一個道理,多了不稀罕,少了才是限量版,越是稀少越是能賣高價。

二十冊的圖,她的利潤有近五百兩。

畫完這二十冊,她還有新圖推出。為了給自己攢嫁妝,可謂是日夜揮筆不斷,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挑燈夜戰不知疲倦。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時,她才記起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時刻需要關注嗬護的未婚夫。

謝弗進來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她畫圖。

有些人哪怕是不言不語,看上去十分安靜,卻像是平湖即將掀起驚濤駭浪一般,令人莫名覺得忐忑。

“這些都是畫給別人的,給你的那一套是世上唯一的一套。我早就畫好了,正準備明天給你送去,可巧你今晚就來了。”

隱素說著,忙出早畫好的冊子。

她將冊子塞進男人的手中,笑得討好。“你看看,喜不喜歡?”

冊子中的男女沒露正臉,紅帳紅衣。男人或是被捆綁或是被鏈鎖,又或是被紅紗蒙眼,被少女騎在身下。

所有的圖中最為出格之處不過少女身著吊帶,和男人零亂衣襟中顯出的精致鎖骨。盡管如此那隱晦的性張力無處不在,輕而易舉就能撩撥動人心。

“有勞娘子了,我很喜歡。”

隱素就知道,瘋子的口味果然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