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瘋子的浪漫

邊關守將回京, 這可是大事。

穆國公此行事雖先並未聲張,但自他進了城門,回京的消息便像風一樣吹遍京中的各處角落。他此行共十餘人, 簡裝騎馬進城之後不顧一身風塵仆仆, 第一件事就是進宮麵聖。

身為大酈武將之首,皇帝同他自是有好些話要說。君臣二人如話家常,從邊關防守到朝中大局一一商論。從日不過午到華燈初上, 皇帝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他回到穆國公府時, 天已黑透。

謝夫人早早等在府門外,打眼看到那如記憶中一般依舊高大威武, 卻不知何時已染上風霜的丈夫, 她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唯有默默無言。

多年夫妻,真正相處的時日可謂極短。

穆國公亦是默然,千言萬語隻化成一句:“夫人辛苦了。”

謝夫人瞬間淚崩。

所有獨守空房的孤寂,和一人支撐著偌大府邸的堅持,全在這一句“夫人辛苦了”的話中,變成奔湧而出的委屈。

夫妻二人這才雙手交握, 彼此化解了隔閡。

進了府,穆國公那張棱角分明英武堅毅的臉才慢慢緩和,像是忽然卸去所有的疲憊整個人也跟著鬆懈,昏黃的燈光之下瞧著竟有了絲絲老態。

邊關艱苦, 黃沙漫天,與京中富貴安逸天壤之別。

謝夫人掩去心疼與心酸,忙迭聲吩咐下人們備水備飯菜。等到穆國公府洗去一身風塵換上常服出來時, 謝弗已過來向他請安。

這些年穆國公每次回京皆是匆匆,此次歸家離上次也有三年之久。三年時光鬥轉星移, 略顯稚氣的少年已經長成。

麵對唯一的兒子,穆國公難得露出些許笑意。一番問話考校之後,他眼底的笑意漸深,眉眼間都是藏不住的滿意。

再次向謝夫人道謝:“這些年,夫人辛苦了。”

謝夫人心頭一酸,垂眸道:“兒子懂事,我倒也沒怎麽操心。”

穆國公欣慰地看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目光越發的欣慰。有子如此,允文允武,他們穆國公府後繼有人。哪怕他僅此一子,也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隻是…

他想起回京途中剛好截收的兩封信,不由皺了皺眉。那位承恩伯府的姑娘,不知是多麽的出色,才能讓他的夫人和兒子都讚不絕口。

先前他麵見皇帝之後,皇帝親自送他出殿時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你此次回京正好,朕少不了要去你府上討一杯喜酒喝。”

他不明所以,掩去心中驚訝,出宮之後便留了心,立馬派人去打聽,是以在回府之前他已知道最近兒子都做了什麽。

還真是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雅集之後對承恩伯府的姑娘表達愛慕之情,還當眾抱著人家姑娘離開。今日一早去傅家門口闖關,聽說在那傅家姑娘的幫助之下順利過關。

外麵傳得沸沸揚揚,都說他們穆國公府要和承恩伯府結親。

這麽大的事,他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聽說你在外麵說我們兩家聯姻之事在上一代已作罷,還說魏二爺是個庶子,他的女兒不配和你議親。你怎麽能…怎麽能這般不顧兩家的交情?你讓盛國公聽到這話之後作何想?”

“兒子說的是事實,若兒子真要與盛國公府的姑娘議親,那也是嫡係嫡女。”

穆國公一時沒了話,若非魏二爺是庶子,盛國公又一直不放棄尋常嫡子,兩家的聯姻之事也不會拖到今時今日。

“那傅家姑娘又是怎麽回事?”

“父親,兒子心悅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胡鬧!”

穆國公大怒,婚姻之事豈是兒戲,兩家結親更是交好。他們穆國公府和盛國公府早有聯姻之約,如何能出爾反爾。若是盛國公府的嫡子找不到,那麽盛國公自有安排,到時候這門親事依然作數。

再者,親事真要作罷,也不應由他們提出來。

如此一來,倒顯得他們理虧。

他指著謝弗,老半天罵不出一個字。到底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獨子,哪怕是他常年不在家,兒子都是他最為看重的。

最後他狠了狠心,道:“你去祖宗牌位前跪著!”

穆國府的先祖們皆是武將,一排排靈位上刻著他們死後被追封的諡號。忠武公、武成公、武定公等,無一不是英名赫赫,每一個諡號都記載著謝家的累世功勳。

這些曾經征戰四方的先烈們,早已長眠地下,換來是的百年國公府的尊榮與富貴。尊榮與富貴之下,又有幾人知道百年世族的苦苦支撐。

夜深人靜,寂靜的祠堂顯得有幾分陰森。

腳步聲傳來,謝弗沒有回頭。

他望著眼前這些記刻著謝氏一族英烈們的靈牌,久久凝視。

“你父親正在氣頭上,你知道他並不是真的惱你,而是怕你被世人詬病。你是穆國公府的希望,你父親最是盼著你能頂天立地,不負先輩們的榮光。”

來人是謝夫人。

“母親,我知道的,你和父親都是為我好。”

謝夫人眼眶一熱,淚水滴落。

她不敢去看那些靈牌,內心是深深的自責與愧疚。如果不是這孩子,她是不是就成了謝家的罪人?

若是丈夫和先祖們知道這孩子並非謝家的血脈,會不會怪她?

“母親,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沒有。”謝夫人擦著眼淚。“天下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因為兒女的幸福而為難。母親盼著你好,又怎麽會覺得為難。”

謝弗看著她,眼前卻浮現出另一張臉,婉麗柔美,用最為輕聲細語的聲音,說著世間最紮人心的刀劍之語。

“是你拖累了娘,你要聽你父親的話。娘已經夠為難的了,你若是再不懂事一些,娘真的會後悔生下你。”

那個女人說因為他,所以為難。

而母親卻說,隻要是為他好,就一點也不為難。

為什麽?

對於母親而言,他隻是一個替身而已。母親能為了一個替身做到如此地步,為什麽那個女人會視他為累贅,恨不得他去死。

謝夫人望著謝家的祖宗靈位,也跟著跪了下來。

“謝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們必定以有你這樣的子孫為驕傲。若真有罪,那也是我一人之罪,是我對不起謝家。”

“母親。”

“母親生平最為慶幸之事,就是有你這個兒子。這些年若是沒有你,母親或許撐不到現在。我知你心思重,這些年你看似事事淡淡,其實最是重情重義。你文武皆不凡,懂事又孝順,沒有人不會喜歡你這樣的孩子。我以你為榮,你父親亦是,我想謝家的先祖們也是如此。”

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或許是以前吃了太多的苦,才養成這樣諸事埋在心底的性子。

謝夫人目光憐愛,當年那個瘦小寡言的孩子,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翩翩美男子。也不知是什麽樣的父母,怎麽會把這麽好的孩子給拋棄了。

若是她的長生還在,哪怕是不如這孩子容貌出眾,也一定是一個清俊的好兒郎。若她的膝下有兩個兒子,該有多好。

“在母親心中,你和長生都是我的骨肉。母親日日祈福,盼著長生能投個好胎,盼著你此生平安順遂。那傅家姑娘很好,母親也很喜歡。你父親也是一時之氣,他最是疼你,此時怕是已經在想法子替你周全了。”

謝弗心起波瀾,緩緩垂眸。

原來這就是父母。

父母可以為了子女做任何事,哪怕很為難。

曾經他是何等的厭倦自己,任由自己被不堪的過往拉入地獄。他幾乎放棄了掙紮,隻想著了卻心中之事後湮滅消失。

他想哪怕是他不在了,應該也不會有人難過。他隻是一個替身,而母親又是國公夫人,身份尊貴衣食無憂,就算是沒有他,母親也能過得很好。

他卻從來不知道,原來在母親心中他是如此的重要。

夜風如訴,謝夫人剛出祠堂沒多遠,遠遠看到黑暗中那道高大孤單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她幾步上前,輕聲道:“你一路勞累,怎麽不好好歇著?”

“睡不著。”穆國公背著手,“在邊關時我經常巡夜,倒是習慣了。”

“你…要保重身體。”

“那是當然,我還沒看到兒子成親生子,如何能倒下。”

一陣沉默。

謝夫人又道:“盛國公府委實有些不太像話,咱們兒子這般優秀,若真是娶了一個庶子之女,我心中也不是很情願。”

早年她的長生還在時,盛國公府從不提什麽聯姻之事,不就是怕她的長生不能活著成人。後來弗兒漸漸嶄露頭角,人品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出色,盛國公府那邊慢慢存了心思,所以外麵才會有傳傳他們兩家有婚約之事。

這事她無法對旁人說,心中始終覺得是個疙瘩。若是弗兒中意魏家大姑娘還罷了,她也不是那等計較之人,畢竟她再是不喜魏二夫人的為人,對魏大姑娘卻還是很有好感。但如今弗兒已有心上人,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強迫那孩子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並非我瞧不上庶出,庶出之人也有人才。隻是那魏二爺是個庸碌無為的,魏二夫人又太過狹隘,我實在是不願與這樣的人家結親。”

穆國公望著黑夜,歎了一口氣。

就算他不知道盛國公府的內宅如何,單是衝著魏二爺那個人,他也是不願意。不過那魏姑娘一直跟在盛國公身邊,不僅在學院才名不俗,在習武之事上也頗有天分。

“你當我為何忽然回京?”

“不是為了武舉?”

“是為了武舉,但也是為了兒子的親事。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盛國公的信,他說此次武舉會讓自己的孫女下場,且在武舉之後會越過兒子將孫女記為嫡出。”

謝夫人心下一驚。

還有這樣的事?

越過兒子將孫女記為嫡出?

驀地她似是明白了什麽,麵色有些複雜。“盛國公的意思,莫不是想將孫女記在盛國公夫人所出的嫡子一脈?”

穆國公不語,默認了她的猜測。

她皺了皺眉,“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當?當年盛國公夫人不正是因為容不下妾室而和離,倘若盛國公真把妾室的孫女記在她的嫡子名下,她若是還在,知道此事怕是要氣死。”

誰都知道當年盛國公夫人為什麽要和離,盛國公這麽做,若是盛國公夫人知道了,隻怕更不願意回來。

隻是如此一來,魏家大姑娘就成了真正的嫡係嫡出,身份上確實是挑不出什麽不好。到時候盛國公府再提聯姻一事,他們還真不好拒絕。

夫妻二人說著話,漸漸走遠。

快到正院時,穆國公望了一眼祠堂的方位,道:“待會你派個人去傳話,讓他回到自己屋子好好反省。”

謝夫人一聽這話,哪裏不知道丈夫這是心疼兒子了。

她招來一個下人,如此這般吩咐下去。

穆國公回京的消息已經傳開,哪怕傅家再是耳目閉塞,到了這個時候也聽到了風聲。這消息如同一盆涼水,兜頭兜腦地潑在傅榮和秦氏夫妻倆的頭上。

夫妻倆相對坐著,皆是一籌莫展。

“你說穆國公能同意親事嗎?”秦氏問隱素。

隱素倒是很平靜,道:“親事是謝世子自己提的,成不成是他應該操心的事,我們根本沒有必要擔心。”

“話是這麽說…”秦氏猶豫幾下,拍著大腿道:“謝世子來闖關的事那麽多雙眼睛看見了,這門親事他們老謝家想賴,也要看我答不答應。那些個人吃了他親手磨的豆腐,都是能替我們做證的。他們要是敢賴,我就去宮裏求太後娘娘做主!”

“娘,你急什麽。”隱素哭笑不得,“你不是說謝世子說了非我不娶,他雖然不是金口玉言,但應該也不會是說話不算數的人。”

傅榮皺著眉,沉著聲音開口。

“素素說的沒錯,我看謝世子就是一個有擔當的人。”

話雖這麽說,但該擔的心不會少。

又是一個風起雲湧的夜,夜黑風高之時,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的隱素的屋子裏。隱素閉著眼睛,屏著神聽著那人靠近的腳步聲。

熟悉的氣息襲來,她像一條無骨蛇一樣纏了上去。

就知道這男人今晚會來。

隻是這麽低的氣壓是怎麽回事?

她感覺自己被緊緊抱住,然後男人的頭埋在她的頸間。

“你說的對,這世上大部分的父母都很疼愛自己的孩子,哪怕不是親生的。”

所以是被感動了嗎?

穆國公夫婦究竟做了什麽,居然能讓這男人如此感慨。

隱素默默地由著他,感受著他的情緒。

“我一直以為我隻是一個替身,她對我好,是因為把我當成了她的兒子。我努力做一個孝順的兒子,還報她這些年的養育之恩。我以為我們之間可以兩清,可是她卻對我說,在她心裏我也是她的兒子。

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麽還可以得到這些?我想告訴她,我不值得。她若是知道我是一個多麽不堪的人,她一定會很失望很難過。”

隱素的雙手環在男人的背上,安撫在輕拍著。此時此刻,仿佛她抱著的不是一個成年男子,而是當年的那個小乞兒。

她不知道小乞兒的過去,也沒有經曆過小乞兒的人生。但是她知道那些過往是隨時會讓人墜落的深淵,那樣的人生是一人踽踽獨行的黑暗。

“不會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在乎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正如我喜歡你,所以我不害怕你真實的樣子,也無懼你將來會做出多麽驚世駭俗的事,我想你母親也是如此。”

“真的嗎?”

“真的。”

男人的頭慢慢抬起,麵若冠玉眸若星辰。

“娘子,你剛才說你喜歡我,你可不要騙我。”

又來。

若是她回答得不好,這男人不會又給她表現當場發瘋吧?一想到那個赤眉紅目的瘋子,她還是覺得眼前皎若明月的美男更養眼。

她嗔怒,“知道了,若是騙了你,我就和你一起下……”

男人的大掌捂住了她的嘴。

“若是騙了我,還請娘子一直騙下去。”

她的心,頓時就軟了。

這樣一個男人,哪怕明知是一個瘋子,她還是不管不顧地陷進去。

“娘子,你以前叫什麽名字?”

“隱素,我就叫隱素。”

“隱素。”

夜如水,情人間的呢喃如歌。

黑暗在寂靜中退去,朝陽在黎明時登場,日月輪回流轉之中,天地還是那個天地,卻又像是生換了一個人間。

隱素在晨光熹微時醒來,聞著褲子枕頭上殘留的清冽氣息,重新閉起眼睛床裏床外的滾了幾圈。

好像這床兩個人睡好像剛好,一個人睡是不是有點大了?

她捧著自己發燙的臉,不經意看到桌案上的畫。

畫的背景是謝弗院子裏的那一片樹林,他們皆是一身白衣相對而坐,一人麵前是瑤琴,一人抱著奚琴。哪怕隻是在畫中,二人眉眼間的寧靜詳和與情愫躍然紙上。

這不是她作的畫。

至於是誰畫的,答案不言而喻。

男人腳踝之間,隱約可見金色的鎖鏈。而女子的脖子上,金色的鑰匙若隱若現。瘋子的浪漫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又洶湧如劍直抵人心。

旁邊有一行小字:弗損益之,不追過往。隱入塵世,素手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