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緣
益之是謝弗的字。
謝弗那雙鏡湖映月般的眸子看過來時,隱素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一是被美色所震驚,二是被浮上心頭的夢境所嚇。現實中的謝美男和夢裏的那個瘋子截然不同,恍惚間竟讓她生出一種眼前之人是雙重人格的錯覺。
所有人都望過去,如朝聖一般。
白衣重雪,神儀明秀,皎似玉樹臨風前。
那一身與雪等色的白衣,襯得謝弗如玉的容顏生出幾分寒氣。乍陽乍陰的交錯中,仿佛是一半神明一半瘋魔的合體。
隱素晃了晃自己的腦袋,努力想將夢境中的那個瘋子清除出去。此等積石如玉世無第二的溫潤君子,到了她的夢裏卻成了赤眉紅目殺氣騰騰的煞神。
她有罪。
“這確實是字,乃是佛家所用的花符體。”
清泉出穀的玉鳴聲,好聽到似是讓汙濁之氣瞬間得到淨化。
“這是花符體!”有人驚呼。
“沒錯,好像是花符體。”又有人道。
大酈重佛教,世人求佛賜符而佩,鮮少有人會注意符上所書之字,且各佛寺所用符體各不相同。花符體是有些佛寺用來畫符的字體,較多出現在如意符和桃花符中。
沒有人會質疑謝弗的話,謝弗之學識淵博才情高卓乃是崇學院人人皆知的事。他說這是花符體,這就是花符體。
“請問謝世子,傅姑娘寫的是什麽字?”
“她寫的正是字。”
“哈哈哈…”林清橋毫無形象地大笑起來,“你們不是讓她寫字嗎?她還真就寫了一個字字。”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字是字。
林清橋笑夠了,桃花眼中水光一片。這位傅姑娘可太有意思了,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有趣之人。
“不知傅姑娘師從何人?”
“我幼時曾在寺廟中住了幾年,同寺中的僧人所學。”
“益之,想不到傅姑娘和你倒是有緣。”
“佛愛世人,信佛者皆是有緣之人。”
隱素抬頭看去,對上一雙瀚海無垠的眼睛。
謝弗是穆國公獨子,一出生就被養在寺廟之中。他之所以從小養在寺廟,是因為打娘胎裏帶來的心疾。
他是女主的白月光,所謂的白月光,大多都成了地裏的霜。他年紀輕輕死於心疾突發,世人無不惋惜哀歎,惋惜慧極必傷,哀歎天妒英才。
隱素也在心裏道了一聲可惜,可惜藍顏薄命。
“你們都聽到了,謝世子認出了我寫的字,你們還有什麽話說?”她可不是什麽吃了虧還息事寧人的人,直接質問宋華濃等人。
宋華濃的臉脹到通紅,字是謝弗認出來的,親口說明了字體,還有山長和一眾學子們見證,她算是丟了一個大臉。
這個傅隱素還真是走運!
“是你自己非要用這麽生僻的字體,故弄玄虛。”
“你自己不認識,還說我故弄玄虛,不知宋姑娘有沒有聽過井底之蛙的故事?”
宋華濃氣到快要吐血,狠狠地瞪著隱素。
隱素以袖掩麵,沒忍住打了一個哈欠。
沒辦法。
她實在是太困了。
“宋姑娘,請問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明明身為學院山長的趙熹還在,學院的一眾翹楚也在,她非要問宋華濃。此舉無異於將宋華濃架在那裏,點頭和搖頭都不對。
誰知她又似抱怨般地嘟噥了一句。
“上個學還這麽麻煩,早知這學院是你們宋家開的,我就不來了。”
“……你,你胡說什麽!”宋華濃被氣得快到吐血。“學院隸屬皇家,你這個都不知道嗎?”
崇學院始建於大酈開國元年,最早是皇家學院,學子除了皇親國戚外還有世家子弟。後來學院逐漸淪為皇子們拉幫結派的基地,當今聖上的皇祖父在位時惱其危害,一道聖旨將皇子公主們全部召回宮中。
雖說學院如今也對民間開放,但性質一直沒變,依然歸皇家所有。是以哪怕趙熹隻是一個山長,其地位不比朝中的三四品的大員差。
“你怎麽不早說,你剛才一副東家的模樣,我還以為這學院是你家開的。”隱素的麵上盡是上當受騙的羞惱。“既然不是你家開的,那你憑什麽剛才不讓我進?”
這可真是說也說不清楚。
眾人齊默。
“生也有涯,然學海無涯,漁樵耕讀皆有我師,望諸位共勉之。”趙熹這句話既未點名道姓,也未針對任何人,但聽在宋華濃的耳朵裏就是在說自己。
如果不是死死忍著,她懷疑自己肯定要吐血三升。
別看她在外麵仗著梁國公府耀武揚威,其實她內裏極虛。不為別的,隻因她並非國公府真正的嫡女,而是記在國公夫人名下的庶女。
國公府給她體麵,是希望她能給家族帶來利益。若是她給國公府惹了禍,莫說是嫡母,便是她的父親梁國公也容不下她。
趙熹不在官場,卻地位不凡。若此事被有心之人宣揚出去,她還如何在嫡母父親麵前賣乖。還有昭院的那些人,自從她進到學院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日後的夫君應該就在昭院那些人當中。今日她丟了這麽大的人,日後還怎麽說親。
都怪這個傅隱素!
更讓她怒不可遏的是,隱素大搖大擺進學院時故意在她耳邊說的話。
“我和宋姑娘不一樣,我是來學院上學的,宋姑娘是來找男人的。”
隱素的聲音不小,周圍幾十人都能聽到。
一時間無數雙眼睛看向宋華濃,羞得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好你個傅隱素,她們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隱素本來還想和謝弗道個謝,可惜她剛往那邊抬了個腳,昭院的那些人像是觸發了機關似的將謝弗圍在中間。
她又不是洪水猛獸!
那一片如雪移動的白,還真像是一群羊。昭院那些人像防狼一樣地防著她,生怕她叼走羊圈裏最好看最出色的一隻羊。
罷了。
那可是天邊的月亮,豈是她這樣的俗人能夠得著的。哪怕是月亮掉進了水裏,她這隻猴子哪怕窮盡一生的力氣也撈不著。
既然近不了身,她禮數還是要盡到。
遙遙行了禮,然後道謝。
雍京女子盛行的是萬福禮,她行的卻是揖禮。躬身如柳彎腰,配著那一身紅衣寬袖,說不出的落落大方。
“這位傅姑娘,還真是處處出人意料。”林清橋搖著扇子,因為和謝弗站在一起,他如今也被人圍在中間。若不是仗著人高腿長,他怕是看到那位傅姑娘的一動一行。
謝弗比他還略高些,自然也能看到隱素。
隱素做完自己該做的,徑直從戚堂身邊走過,目不斜視。
有人驚訝,有人竊語。
“她竟是真的不糾纏戚二公子了?”
“…看樣子應是如此。”
“難道真是心比天大,意欲纏上謝世子了?”
“她還真敢想!”
紅色的抹額發帶隨風飄逸,映紅了戚堂眼中的鬱色。
他記得這個女子捧著路邊的野花像獻寶似的送給他的情景,也記得對方滿頭大汗追著給他送點心的樣子。
那麽的醜態百出,那麽的讓人厭煩。
可是就是這麽一個讓他淪為他人笑柄的女子,卻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真心真意對他好的人。
他享受著從未有過的在意和關心,又害怕自己和粗俗低賤之人扯上幹係,所以他一麵惱怒一麵縱容矛盾至極。而今這個眼裏曾經隻能看見他的女子對他視而不見,他竟是感覺到一絲說不出來的失落。
德院與昭院隔著一條洗默池,過了池上的詩風橋,便是德院的地界。
眾人避隱素不及,離她老遠。
她怡然自得地欣賞著沿途景致,心下感慨不已。不愧是本朝最為書香濃鬱的學府,路邊的一個小石子仿佛都飽浸著書香之氣。
當她走上詩風橋時,那些避著的她的人要麽是已經過了橋,要麽就是在橋的那一頭。漢白玉石的拱橋之上,她一人獨行。
小橋流水,紅衣佳人,遠望如一幅唯美畫卷。
“這個土憨貨…長得還真不差。”
“徒有其表,內裏空空,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