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傲慢與偏見

偌大的崇學院怎麽可能沒有奚琴,莫說是奚琴,便是把天下所有的琴種集齊也能在半個時辰內做到。

奚琴很快送到,隱素試了一下音,然後抱琴坐下。那行雲流水的動作,自然隨意又透著幾分江湖寂寥的氣質,瞬間讓眾人靜了下來。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麵,哪怕她不是原主,依然能感覺到那時的清靜自在。

山林近前,檀香縈繞。

無發白須的老僧人手執佛珠,正和坐在麵前的小女童說著什麽。小女童神情略顯滯澀,對老僧人的話似懂非懂,時而去看旁邊飛來飛去的蝴蝶,時而又把玩著地上的野草。

老僧人眼神祥和,不惱不斥地由著小女童。

曲樂一起,竹林似乎起了風。那空遠淒涼的曲調,仿佛讓人孑然置身在無盡的荒原。似送故人去,幽幽滿別情。又似回首百年後,遺憾終難圓。

蕭蕭的琴聲中,有人低低啜泣。

一曲終了,眾人久久沉浸。

“嗚嗚…我想我娘了…”

“…我想我外祖了。”

“傅姑娘,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有人紅著眼眶問隱素。

隱素答道:“故人。”

那人感歎,“人生路遙迢,新人變故人,故人難再見。回望百年淒涼身,再看繁華一場夢。好曲,好曲啊!”

傅榮跟著別人抹著眼淚,紅著眼望著自己的女兒。方才他不僅想到已故的母親,還想起了在陲城的平淡日子。似惆似悵的情緒堆在心中,同時又生出難以言喻的驕傲。

他的素素啊,哪怕是養在山間寺廟,哪怕多年被人嘲笑是傻姑娘,最終還是長成了最好的模樣。

戚堂也在人群之中,心緒久久難平。

他有很多年沒有想過生母,那個懦弱而又命苦的女子。他記得生母臨終前枯槁的模樣,空洞的大眼掛在脫相的臉上,用枯枝般的手摸著他的頭。

“堂兒,姨娘不能再陪你了,往後路那麽長那麽難,你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當時他的無助悲痛茫然無人能知,哪怕時隔多年,內心的空**落魄如影隨形。他從不知這世上竟然還有一曲子能完全契合他的心境,仿佛是為他所譜。

他聽到有人問隱素師從何人,然後聽到隱素回答是和寺中的僧人所學。

眾人恍然。

隱素在眾人注視中抱琴而起,然後將琴還給了送琴之人。

她就是全場的焦點,一舉一動都牽引著無數的目光。當她朝德院那些人走去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德院看著她,直到她定在琴夫子和宋華濃麵前。

“請問,我可通音律?”

宋華濃恨恨道。“我聽人說有些州郡大辦喪葬之事會請人用奚琴奏樂,可見民間擅奚琴者眾多。虧你們還是崇學院的學子,怎麽能聽到這等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就哭哭啼啼。”

她一開口,頓時也收到了四麵八方投來的無數譴責目光。

世人思亡親,常有感而發。不拘是聽到什麽話語,或是聞得什麽音律,總有能勾起內心深處潛藏的痛楚與哀思。

“人生在世,喜怒哀樂,我等皆為傅姑娘的琴聲所感。若是這般也要被人嘲笑,嘲笑之人是否毫無體恤憐憫之心?”有人紅著眼睛怒而出聲。

對於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而言,這話就重了。

毫無體恤之心,不就是心思惡毒的另一種說法。更讓宋華濃驚愕的是,這話不是別人說的,而是出自戚堂之口。

眾人也是齊齊震驚,不敢相信第一個站出來幫隱素說話的人居然是他。

隱素和這些人一樣,也是吃驚不小。

戚堂說出這話後,隱約有些後悔,他怎麽就不能忍了呢?好在有人附和他說的話,才讓他略略安了心。

“戚二公子言之有理,觸景生情,寄曲相思乃人之常情。傅姑娘琴藝不俗,所奏曲子意境幽遠百轉千回,實在是讓人驚歎。”

“此曲隻應夢中有,人間哪得幾回聞,聞得一回是一回。”

“子欲養而親不在,今日聽了傅姑娘的曲子,我必是要更加孝順父母才行。”

“傅姑娘問的是自己是否通音律,那宋姑娘卻隻顧著挖苦諷刺人,如此之心胸狹隘,真真是丟盡梁國公府的臉。”

“她們方才鬧成那樣,非說傅姑娘不通音律,還大言不慚地想勸退傅姑娘。這下被打了臉,我倒要看看她們如何收場?”

宋華濃聽著這些聲音,隻覺一聲比一聲刺耳。

隱素一直盯著她,平靜而冰冷。

“我再問一遍,我可通音律?”

宋華濃咬著唇,不肯鬆口。

趙熹老而精明的目光微動,撫著胡須不動聲色。

柳夫子不知何時過來,背著手對他說:“這位傅姑娘,看上去原本是任人嘲笑不爭不搶的性子。無奈有些人偏要逼她出頭。她今日冒了頭,日後這些人想將她再壓下去可就難了。”

“求仁得仁,凡事一旦開了頭,便再也由不了人。”

“倒也是。”

僵持之中,琴夫子硬著頭皮道:“傅姑娘,此事是誤會。若你一早說清自己通音律,又如何會發生這麽多的事?”

“你是夫子,我是你的學生,身為夫子不是應當事先了解自己學生的所長所短,然後因材施教嗎?縱然你未能事先了解清楚,那在請願之前為何不和我證實?你們不經證實就下定論,問也不問就聯名請願勸退我,這是哪裏的道理?”

琴夫子語塞。

她能說自己想當然了嗎?

隱素看向眾人,神情沉痛哀傷。“我傅家不過是陲城一個普通的民戶,三代操持著磨豆腐的營生。德院一眾學子中,以我出身最為微末。我未曾進過學堂,不知風雅之物為哪般,正如很多人所想,我之所以能來學院讀書是因為運氣。

如我這樣的貧寒之家出來的學子要麽是耗盡所有的運氣,要麽是拚盡全部的努力才能和你們成為同窗。對於我們而言,能成為崇學院的學生就已經是此生最大的驕傲。我們渴望在這所大酈最尊貴的學院中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為此滿心歡喜小心翼翼。”

人群中突然傳來啜泣聲,接著一聲又一聲。

不少人方才已被琴聲帶動了情緒,尤其是那些寒門學子,更是因為隱素的這番話而感同身受。他們這些人能入崇學院,可不就是拚盡了全部的努力,也耗盡了所有的運氣。

階級尊卑無處不在,哪怕是同為學院的學生,寒門學子們很難融進世家子弟圈。但是所有人都心存期望與歡喜,朝著自己的方向的拚命學習,將所有辛酸艱難全部藏在心中,卻不想有朝一日被人一語道盡,如何不讓他們引為知己,因共鳴而落淚。

這時昭院那邊躁動起來,也不知是誰帶的頭,不少人默默站在了傅氏父女身後。有一就有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站在他們這邊,德院的人也開始人心浮動。隨著上官荑大方站隊,也跟去好些人。

“如果傅姑娘是不通音律之人,那我等豈不是聾了瞎了?”

“就是,傅姑娘的琴藝如此之出色,怕是連許夫子自己都比不上。”

“若是傅姑娘被逼到退學,公理何在?”

隱素聽到這些聲音,心下動容。

風吹起她的發帶,仿佛是鼓動人心的旗幟。那不卑不亢的姿態,那飄逸靈動的氣質,像是領航的明燈,也似引路的星辰。

“崇學院始建於我朝開國元年,太寧帝賜書曰昭行天下,以德服人,此乃我院辦學之宗旨。世人提及崇學院,無不以昭德二字讚譽有加。我以為人生來有貴賤之分,可是在知識麵前人人平等。

但是我錯了。

因為自我入德院以來,我感受到的隻有傲慢與偏見。”

哭聲漸大,還有人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戚堂的眼眶更紅,雙手已成拳。

傲慢與偏見。

正是這幾個字。

所有的尊卑矛盾,都被傅姑娘一語道破。

一片哭聲中,隱素一把奪過宋華濃手中的勸退書,將其撕成碎片隨手一撒。

“若是身為學院學子,不能心無旁騖求學,反倒日日被人算計針對,那麽這學不上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