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穆七林和穆大林看向柳娘,無聲地詢問著。

“被嚇到了。”

柳娘沒說誰被嚇到了,所有人都知道這群雜碎嚇到了隊伍裏唯一的小娃娃。

穆大林冷厲的眼神染上了沉沉黑氣,握緊手裏的刀。

兮娘用繈褓包裹嬋嬋,用小帽子蓋住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掀開擋風的羊皮簾,緩緩承諾道:“一命換一命。”

山匪聽不懂這句話,犯人們都聽懂了,他們殺一人,她便保一人在北疆幸存下來。這不是離開汴都的第一天,這一路她已用精湛的醫術證明了她做得到。

跟在穆大林左右的衙役握緊手上的刀,手心上的汗浸濕了刀柄上的紅布,壓下心裏的戰栗,盯著麵前的山匪,問兮娘:“算上我們嗎?”

兮娘笑道:“剩一口氣也救,我們嬋嬋給你們養老。”

“燒香嗎?”

“燒!”

衙役們心裏的畏懼消失,他們離開汴都時就做好了有去無回的安排,他們沒有牽掛,有牽掛的衙役都會想盡辦法避開北疆。

走到這裏,他們不說,心裏清楚小娃娃對整支隊伍有多重要。沒有小娃娃,他們早在源源不斷的麻煩和看不見頭的路上迷失了本心。不僅僅這一趟,以後的每一趟,小娃娃都會跟著他們押送犯人。

現在有了兮娘這句話,他們沒有遺憾了。若是活下來,以後嬋嬋也是他們的小娃娃了。若是死了,嬋嬋會給他們燒香祭拜。

衙役有刀,僅僅是十三人,犯人眾多卻手無寸鐵,而山匪百餘人,個個強悍,手有利器。勝負似乎早已注定。

“瘋子!”

“怪物!”

一刀砍向後背,婉娉仿佛沒有痛覺般不閃不躲,舉起手上的斧頭砍向他的頭。

獻血已經浸濕了頭發和衣物,婉娉大笑:“第七個。”

這裏隻有山匪尖銳淒厲的慘叫聲。被山匪攔腰斬斷的犯人,為了給家人拚一個活路,吞下所有的聲音,用最後一口力氣,死死抱住山匪的腿,換來一條命。

冬日的第一場雪無聲無息地降落,掩埋了所有的屍體。

血紅的車輪緩緩前行,百餘山匪的頭骨懸掛在騾子車上,熒熒白骨撞擊出清脆的聲響。

騾子車又多了幾輛,放著一口口的棺材,犯人們的棺材由家人照看,衙役們的棺材由兮娘和柳娘照看,他們臨終前都撐到了穆大林和穆七林與他們結拜,嬋嬋奶聲奶氣地喊他們三爹爹和七爹爹。

他們沒有選汴都,讓穆大林把他們埋到北疆的巨石碑前,每年嬋嬋過來時給他們燒些銅錢,若是不缺錢,給他們灑些黃酒。北疆冷,北疆的鬼說不定也要喝些酒暖身。

森森白骨開路,匪賊噤若寒戰,再無人上前阻攔。

第一場雪後,嬋嬋就被娘和嬸娘包裹成了棉球,每時每刻都被抱著,有時候夜裏醒來時在爹暖烘烘的懷裏,有時候醒來時在娘和嬸娘的大披風裏。

柳娘抱起嬋嬋,輕輕地搖晃一下,低頭對上亮晶晶的眼睛,眉開眼笑。

嬋嬋穿上厚厚的衣服,再吃一碗米糊糊讓手腳暖乎乎的,戴上小白兔帽子,穿著毛絨絨的小皮靴,隻露出一個拳頭的小臉蛋,被伯伯抱出車廂。

穆大林抱嬋嬋到第一輛棺材車上,嬋嬋奶聲奶氣地喊兩聲三爹爹,穆大林告訴三弟走到了哪裏,距離北疆還有多長的路。

到了第二輛棺材車,嬋嬋已經記住了伯伯剛才的話,奶聲奶氣地喊一聲七爹爹後再重複一遍伯伯的話。穆大林兩手舉起嬋嬋,驚訝地顛一顛,嬋嬋揉揉眼睛,就著這個姿勢睡著了。

說話需要力氣,動腦子也需要力氣,還沒睡夠時被嬸娘搖醒,嬋嬋已經用完一天的精力了,明天才可以繼續喊魂。

穆大林解開皮衣,裹著嬋嬋走回去。躲在伯伯懷裏的嬋嬋呼吸到的空氣都是暖的。

穆大林進入車廂,輕手輕腳地把嬋嬋交給柳娘,宛若剛獲得了寶馬的少年,神采飛揚地小聲講嬋嬋的事情,“我隻說了一遍,嬋嬋就一字不差地重複出來了。”

柳娘抱著嬋嬋,笑著輕拍嬋嬋的背,“兮娘早已說過,我們的嬋嬋天生不凡。”

穆大林怔怔地看著嬋嬋,想起了一些他以為小娃娃在玩鬧的細節,用力搓搓臉,“我能做什麽?”

柳娘低頭親一下嬋嬋的臉蛋,滿眼的溫柔,“好好地看著嬋嬋慢慢長大。”

穆大林目不轉睛地看著嬋嬋,在外麵總是冰寒冷戾的雙眼裏全是滿當當的溫暖。

婉娉受重傷,獨自一人躺在騾子車裏。這幾日,兮娘把嬋嬋交給柳娘照顧,她跟閻王搶人。

婉娉:“我的傷隻是看著重,讓我抱一抱嬋嬋就沒事了。”

兮娘瞪她一眼,惡聲惡氣:“喝藥!”

婉娉:“好凶。”

兮娘:“我再看見你偷偷倒藥,我就給嬋嬋換一個姨。”

婉娉:“別,我喝就是了,藥太苦了。”

兮娘臉色放緩,“再喝三日,退了燒就可以換成藥丸了。你乖點,晚上我讓嬋嬋和你一塊睡覺。”

藥似乎一下子就不苦了,婉娉一口喝完。

兮娘沒忍住,笑出了聲,換車抱來嬋嬋放到她旁邊,“隻能看,不準抱。”

婉娉:“我感覺我可以抱。”

兮娘:“然後讓傷口再次裂開?再次失血過多死一次?”

柳娘留下來,盯著婉娉。兮娘去給其他犯人換藥,穆七林也受了傷,不嚴重,幫兮娘熬藥。

殺山匪最多的人不是穆大林,而是穆七林。他心裏惦記著嬋嬋,還未走出汴都就下了狠心學騎馬,褲子和手心沒有一天不是膿血。馬就是他的腿,長矛槍是他的手。他信任兮娘,兮娘抱著嬋嬋,誰也不能幹擾他的專注。他隻有一個想法,殺光他們,他的嬋嬋才不會受傷。

兮娘給他草藥,不需要開口,穆七林依次加入藥爐中,等待的間隙,無聲地詢問兮娘。

想起嬋嬋,兮娘眉眼彎彎,“吃了一碗芝麻糊糊,手腳都是熱乎的。”

穆七林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我再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