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抱歉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看似發生得猝不及防,實際上都有脈可尋。
也有很多事,即便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卻無能為力,隻能看著悲哀一步一步成為現實。
腺體病變這個病有遺傳概率,而蘇鈺的Omega父親當初就是因為腺體病變而病逝的,所以當自己也被檢查出腺體病變時,蘇鈺並沒有覺得很意外,隻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實。
Alpha和Omega的分化沒有特定的年齡,但一般都會在十八歲前就完成分化,量級越高則越早分化。
蘇鈺是A級,在十歲的時候分化,而在那之前,蘇鈺一直以為自己會分化成一個Alpha。
當分化那天來臨,自己卻分化成了一個Omega的時候,蘇鈺從父親眼裏看到了失望。
於是從那天起,蘇鈺跟父親的關係漸漸變得疏遠,在父親收養了顧淮後,蘇鈺私下裏便很少再與父親見麵。
他想,父親並不想要一個Omega兒子,一直以來父親想要的都是培養出一個能比自身更優秀的Alpha軍人,而一個Omega兒子顯然並不能達成這個心願。
所以即便蘇鈺入院半個月,他的父親也沒有來看望過他。
蘇鈺想,如果自己真的要死了,那麽他希望自己能在世上留下點什麽,比如他嘔心瀝血做出來的研究成果,哪怕不是什麽驚人的成就,但至少能證明他來過。
“阿淮,其實沒關係,我不是很在意。”蘇鈺朝提爾無所謂地笑,又對顧淮說著不在乎的話。
到底不在意什麽,他卻沒有明說。
是不在意切除腺體,還是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顧淮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他合上病曆簿,掃一眼病房裏的研究器材和實驗樣本,說道:“研究進展到哪,接下來我跟你一起做。”
“你跟我一起做,那你自己的研究怎麽辦?”蘇鈺明白顧淮在想什麽,他並沒有馬上拒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時間是真的不多了,如果顧淮幫他,也許他還能在生命結束前把研究論文完成。
“我的不急,現在你比較重要。”顧淮雖然並沒有把蘇鈺的父親看作自己的家人,但他跟蘇鈺自小就認識,即便沒有法律層麵的認定,他也早已把蘇鈺當成自己的弟弟對待。
“那好吧,你幫我一起完成這個研究。”蘇鈺並沒有矯情也沒有那麽多的驕傲去倔強,他很清楚,比起無謂的自尊,研究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他研究的本來就是Alpha與Omega的腺體基因進化方麵,腺體這一至關重要的器官,在Alpha和Omega身上所展現出來的影響不盡相同,明明是同一種器官,Alpha能對Omega和同類造成信息素碾壓,卻幾乎沒有Omega能對Alpha和同類做一樣的事,像提爾這樣的Omega完全是特例,並且提爾自身也不是自然誕生的存在。
Alpha和Omega的根本區別在於腺體,在分化之前孩子的身體素質並無太大差別,而一旦分化,腺體分泌信息素和細胞以及神經的分泌物質,會刺激人類身體往兩個不同的方向成長,比如Alpha的體能與力量得到強化生**則會萎縮退化,Omega則與之相反體能以及力量會削弱生**卻會開始新一輪發育生長;不僅如此,腺體還跟細胞基因緊密相連,一般器官的病變未必會致死,然而腺體的病變致死率卻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其原因便在於腺體病變同時會引發細胞基因的病變最終導致全身器官的衰竭。
腺體基因進化是整個生物基因學界都極為重視的研究領域,蘇鈺希望自己即便不能取得突破性的研究成果,至少也能成為腺體基因進化科研路上的其中一塊奠基石。
“鑒於現在我自己也發生了腺體病變,所以我把自己也當成研究案例進行分析了。”蘇鈺說著看了鄭語一眼,“阿語是我的主治醫生,這段時間也有在幫我做研究,我還挺感謝他的。”
鄭語別過臉,聲音低沉地說道:“我沒想要你的感謝。”
“我知道。”蘇鈺已經不會再給鄭語臉色看,當著顧淮和提爾的麵,他突然對鄭語說道:“其實我不喜歡Omega,我隻是不想跟Alpha在一起,鄭語,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就連最後一點自尊都沒有了。”
他並沒有那麽討厭鄭語,他隻是,不想做Omega,僅此而已。
甚至他曾經想過,如果自己是個Beta,或許很多事都會不一樣,至少,他還可以成為一個軍人。
若他能成為一個軍人,他的父親是不是就不會對他失望。
鄭語怔怔地看著蘇鈺,說不出一個字。
提爾並不能明白蘇鈺內心的這些掙紮,蘇鈺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關於自己的事,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蘇鈺的父親是顧淮的養父,並且蘇鈺跟父親關係疏離。
因為跟自己哥哥關係惡劣的緣故,提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認為,親人之間關係不好是很正常的事。
有些迷茫地看向顧淮,提爾聽不懂蘇鈺跟鄭語說的話,可蘇鈺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看到蘇鈺這個樣子,他心裏本能地感到難過。
顧淮攬住提爾的肩膀,並沒有在蘇鈺麵前跟提爾多說什麽。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出來的事,蘇鈺既然沒跟提爾說過,那麽他也就不應該把那些事跟提爾說。
那天在離開病房之前,提爾最後跟蘇鈺說道:“蘇鈺,不要被性征和別人定義你,你沒有比不上誰,一直以來你都是個很棒的人。”
提爾不是個會說好話的人,他隻會將自己心裏的感受和想法以最坦白的話語說出來。
在那之後,如果不是有其他事耽擱,顧淮每隔兩天就會去一次軍區醫院,幫蘇鈺一起推進研究進度。
他們用了半年的時間,最終完成了那篇論文。
為了讓顧淮能好好輔助蘇鈺完成研究,在那半年時間裏,本該由顧淮執行的所有個人任務,全都被提爾接替執行。
而在完成論文後,備受病魔煎熬的蘇鈺終究還是做出了切除腺體的決定。
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如同風中殘燭,腺體病變到了第三期,所有的治療已然再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效果。
盡管鄭語一直努力改進治療方案也不願讓蘇鈺放棄,但蘇鈺還是在治療進行四個月後選擇了停止多藥物化療轉而進行靶向治療,原因是化療雖然延緩了腺體病變的速度卻並不能治愈,而長時間的化療更是讓蘇鈺備受折磨。
大量服用藥物帶來明顯的副作用,他每天能吃進去的東西很少總是反複嘔吐,身上的每個器官都在疼痛,並因為無休止的痛楚而難以安眠,而他昏睡的時間也在不斷變長,每次好不容易清醒過來顧淮已經等他很長時間,並且他的精神也一直在衰退減弱,到後來他總是要花費比過去多數十倍的時間才能勉強集中起精神分析案例和實驗數據,然後再竭盡全力逼迫自己在與病魔的對抗中,努力去完成論文的分析與論證。
思考對蘇鈺來說變得無比困難,每當顧淮提出一個新的觀點或是切入點,他都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完全理解,又因為他不願意讓顧淮代筆論文,他總是掙紮著花更長的時間去修改論文,將那些辨證慢慢寫成文字。
因此次當蘇鈺意識到化療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小,可對他造成的副作用卻越來越大令他難以完成研究論文時,他毅然決定放棄化療,將自己徹底投入到研究和論文中。
在之後的兩個月時間裏,病變的腺體令蘇鈺信息素和內分泌徹底紊亂,病變擴散至每一個器官中,而蘇鈺服用最多的藥物便是止痛藥,當他再也吃不進任何東西後便隻能依靠不間斷的輸液支撐,直到論文完成的時候,蘇鈺已經病骨支離再不複原本麵貌。
在論文發表那天,蘇鈺躺上了手術台。
為蘇鈺進行手術的是軍區醫院最好的腺體外科主刀醫生,鄭語為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還是沒有勇氣站到蘇鈺的手術台前,他甚至沒有辦法走進手術室的觀望台去觀看手術過程。
蘇鈺被推進手術室前,鄭語硬是給蘇鈺戴上了一枚戒指,蘇鈺看著那枚戒指很長時間,什麽都沒有對鄭語說。
手術開始後,鄭語便一動不動地站在手術室的大門前再也沒有移開半步,而顧淮和提爾則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坐著,一起等手術結束。
蘇鈺的父親蘇漠在手術開始整整四個小時後才姍姍來遲。
在過去的半年時間裏,蘇漠來醫院看望蘇鈺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都來去匆匆,總是剛到醫院沒多久就離開,好幾次甚至都沒能等蘇鈺從昏睡中醒來,而跟蘇鈺說上話的次數更是連三次都不到。
在蘇鈺手術這天,蘇漠同樣是在開完一個會議後才來的醫院,他從走廊的盡頭出現時,一身端正的軍裝步履沉穩,整個人看起來一絲不苟,嚴肅的麵容上也全然看不見他對自己兒子做手術的擔憂或是緊張。
而顧淮見到蘇漠,也隻是如同普通軍官見到上級軍官那般起身向蘇漠行了一個軍禮,並沒有開口跟蘇漠說半個字。
提爾沒有跟著顧淮一起起身,他瞪視著蘇漠,對於這個五十多歲絲毫不關心對蘇鈺連半點應有的父愛之情都未曾表現出來的中年Alpha沒有一點好感,哪怕是看在蘇鈺的麵子上,他也無法對蘇漠展示出所謂禮節上的敬意。
而蘇漠顯然也不在乎這些虛禮,他沉默地站在離手術室大門稍遠一點的位置,健壯的身板挺直得如同在站軍姿。
手術持續了六個多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的漫長,令每一個等待的人感受到了一種窒息般的痛苦。
自那天以後,提爾切身領會到,原來等待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
然而更令他感到難過的,是當手術室大門打開時,從裏麵走出來的主刀醫生看到蘇漠,神情沉重且遺憾地搖了搖頭,在令人不願相信的短暫靜默過後,對麵無表情的蘇漠疲憊地說了聲“抱歉”。
蘇鈺並沒能熬過腺體切除手術,盡管拿出了最好的手術方案,盡管在手術最後主刀醫生盡全力搶救,但蘇鈺最終還是死在了手術台上。
彼時距離喪屍病毒爆發,還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