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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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藍人沒接受過太多訪談。最開始,他以注冊時賬號時的亂碼為筆名,在網上投稿,也參加一些地下的rap比賽。雖然沒取得頂尖的名次,但因為年紀小,也算是未來可期。

後來,他偶爾會在網上發布自己的音樂,改名“blueman”,被人認為是致敬國外同名的試驗音樂劇團。那個時候,說唱不是全部了,他的重心明顯偏移,徹底轉到作曲方向上。

幾個月後,他將自己準備的習作投稿到國內幾家娛樂公司,其中一間以偶像著稱的公司問他在哪就職,他坦言自己還在讀書。之後,他開始給這間公司的偶像組合創作歌曲,正式啟用筆名“外星藍人”。中間休過學,但還是撐過來了,與此同時,伴隨業績而來的是升職。

外星藍人寫了很多好歌,互聯網上有人八卦。

他有一張照片流出去,是剛上大學,還沒工作時拍的。他在附近租了一間公寓當工作室,同學跟著去玩,他正用pad上網,抬頭就是快門聲。當時他還不是名人,同學發在自己的SNS上,他也沒有什麽意見。

說到底,他拍照的次數很少,因為沒有其他資料,導致這張相片成為許多人對他的既定印象。當時網上有一說他叫“薑詠誌”,也有一說是“薑揚治”。

擔任音樂製作人不需要費心打造個人品牌和形象,至少,公司不希望他有這樣的野心。這種隱私一直維持到他被公司指派,和一名負責vocal的練習生進行音樂組合活動。這個任務是為了給練習生的組合出道造勢。

歌手加作曲者的音樂組合走紅了,盡管有一些天時地利,外星藍人本人一點都不意外。不過,第一年就登上了主流電視台的晚會,電視台要麵對審查製度,信息管理嚴格,導致他不得不曝光本名。

薑揚治不是害羞,而是有職業操守——演出習慣躲在樂隊和合成器背後,保持著幕後人員的習慣,有公開的社交賬號,從來不發,偶爾在盜攝或必須出現的地方看到,絕對都低著頭,不說話,該幹嘛幹嘛。

負責vocal的練習生出道,組合順勢解散。他終於又回歸更單純的製作工作。

不過,這個間章不是用來講外星藍人的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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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揚治出生在音樂之家,爸爸是鋼琴家,媽媽是歌手。薑揚治三歲的時候,全家搬去了越南。

他始終不知道原因,大概是他們喜歡田園生活。

薑揚治對童年的印象很淡,隻記得坐了很久的火車,炎熱的天氣裏,背井離鄉,到了偏僻又窮困的鄉下。父親是個內斂的人,溫柔得懦弱,不知道說什麽就傻笑,隻有碰到音樂才健談,能滔滔不絕地暢所欲言幾小時。母親很能幹,頭發留得很長,從來沒有剪過,愛笑,麵部很剛毅,鼻梁高,家內家外都說一不二。

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父母都沒有成名,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他們的經濟來源也都雜七雜八,隻注重生活必需品和音樂,盡量自給自足。年輕時認為自己是被藝術選中的,但等老了,靈魂就漸漸被生活淹沒,過往引以為豪的才華露出真實麵貌,充其量隻是茶餘飯後的消遣。

他們住在越北,是這個國家裏有冬天的地方。遠離城市的鄉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山,是田。

受到大人的耳濡目染,薑揚治從小就喜歡音樂。

家裏的破豎笛,媽媽的舊吉他,甚至是計算器,隻要能發出聲音的東西,薑揚治都會拿過去倒騰,直到它們能演奏出小調。

爸爸媽媽建了個農場,每天都要下地幹活,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大人對他的未來發展沒有任何想法,也不讓他上學。再大一些,薑揚治也開始下田幫忙。他的未來似乎就會像父母一樣,彈琴,種植農作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進網吧是稍大一點之後的事。

在網絡的世界暢遊,薑揚治了解到了外麵的世界。別人玩遊戲,他就喜歡看視頻,聽音樂。那時候,他迷上了各種音樂門類,其中,嘻哈對青少年的**力格外大。

某一年冬天,父母分開了。媽媽受不了爸爸的性格,每次發生矛盾,媽媽其實都給他留了餘地,隻需要他開口挽留,可他的態度永遠很消極,以至於總是媽媽先示弱。

薑揚治跟著爸爸回了國內。爸爸回到鄉下定居,照常像以前一樣,對孩子的事一概不管。

這是父親的故鄉,不是他的。

剛回去的一段時間,薑揚治喜歡待在家裏,不太出門。DNA終究比外界影響來得更深遠,他以為自己天生皮膚就黑,畢竟衣服底下的膚色也一致。可才在家窩了幾個月而已,膚色就肉眼可見的發生改變,仿佛過去生活的痕跡都消失。

他爸爸也不愛出門,生活都靠親戚幫忙。父子倆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彼此都不交流。隻有偶爾從樓下傳來的樂器聲能證明彼此活著。

社工找過來,薑揚治戶籍又不在本地,他爸爸不是不配合,但確實愛莫能助。陌生人和他說話,他就隻默不作聲,難為情地去端茶倒水。

為了解決孩子的教育問題,相關部門隻能把他帶到市裏。薑揚治住在別人家裏,去附近的中學借讀。

照顧薑揚治的叔叔是黨員,自己家裏也有小孩,是個很好的人。帶他入學的時候,這位叔叔把具體情況都告訴了學校領導和老師。薑揚治的班主任人也很好,是位親切的女性,和他媽媽差不多年紀。

他入學的時候,老師不經意介紹了一下,說他之前都在越南生活,之後的六年裏,薑揚治的外號全都圍繞這一點展開。同學們叫他“猴子”和“土匪”。這些稱呼談不上親切,卻也沒什麽惡意,更多的就是惡作劇。可是,薑揚治是個敏感的人,他討厭這些外號。

學校不是什麽重點中學,初高中一體。他一直沒甩掉相同的綽號。不單這樣,環境複雜的學校裏,學生會更愛打架,更崇尚武力。薑揚治小時候吃得不好,發育期的前半段都浪費了,他個子矮,也不喜歡打架。

那是學校服裝改革那幾年。薑揚治穿著襯衫款式的校服,第一天去時頭發太長,被半混混半班幹部的男生們揪住頭發,拿著電推剪,說要給他剃頭。

他本來很沉悶,卻在這一刻變得尤為激烈。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其實那不是什麽羞辱,至多算比較粗暴的歡迎儀式。但薑揚治很討厭,甩開抓他的手,對著周圍□□打腳踢。他看著纖細瘦小,實際卻沒少幹活,平時也是在田野裏自由自在跑著長大的,動起手來很用力。

薑揚治搶過電推剪,當著所有人的麵,對著頭上剃了一通。

回家的路上,他獨自一個人,淚水流下來,被用手背擦掉,又再次流下。

十三歲時,薑揚治在高速公路上騎自行車,被交警逮捕。《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十四歲以下騎自行車上機動車道違法,更不用提還衝上高速。那一年還沒有無人機執法,交通警察開著車去追他,等把他攔截在路上,要了姓名籍貫在係統裏查了一看,才知道他才十三歲。

交警把他帶回隊裏,專門請了麵相和善點的同事去問他:“小朋友,你想幹什麽?”

薑揚治說:“我要去越南。”

他怎麽上的高速本身就挺讓人狐疑了,這麽一問,交警更懵了。

薑揚治不是想念越南,而是想媽媽,想過去的爸爸,想念以前的家。要是知道外麵是這樣,還不如一輩子都待在那裏好了。曾經覺得無聊乏味的生活竟然變得那麽珍貴。

但是,騎自行車去不了那裏。就算到了越南,也回不到原來的生活。

交警盡量聯係他的監護人,最後找到他爸爸,把他送回了老家。薑揚治回去,爸爸還是不說話,停頓了好久,用手摸摸他沒剃好的頭發。晚上洗漱,薑揚治悄悄坐著,爸爸突然來了,帶著毛巾和剪子,幫他理成了幹幹淨淨的板寸。

初中很長一段時間,薑揚治都留著幹淨利落的寸頭。

他沒考慮過自己要引人注意,回頭率高也不以為然。其實不隻是他一個人板寸,可他那麽顯眼,很難說不是外貌的緣故。

為了從討厭的現實生活中逃走,薑揚治開始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愛好。

他癡迷於嘻哈藝術,最向往的是邊唱邊跳的美式嘻哈。那個時候,他在饒舌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對跳舞、DJ也很感興趣。周末不能回家,在寄宿家庭也很無聊,他就去街上閑逛,看別人打架,淘二手器材放在網吧學做音樂,有時候去天橋下看一些時髦的年輕人街頭塗鴉。

想搞音樂,作為學生,一切都要自給自足。他對作曲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薑揚治坐在操場旁邊用MP3聽歌,同學結伴靠近,手插在口袋裏,晃動著身體問他:“喂,聽什麽呢?”

薑揚治沒回答。

他們以為自討沒趣,準備轉身走了,就看到他慢條斯理地摘下耳機,纏住MP3,扔給他們。“我的人生金曲五十首。借給你們聽。”他說。

第二天,薑揚治就去找昨天接住的人,問他聽了以後的感想。別人不說,他還逼著對方現場聽,聽了以後陪他聊天。

薑揚治本來就不是孤獨的人,喜歡說話,樂於分享。之前的悶葫蘆狀態純粹是情況特殊。

媽媽再婚以後聯係了他。有幾個長假,他去了媽媽那邊。她的生活條件比爸爸好得多。薑揚治想出去旅行,想到處轉轉,媽媽會資助他去。

初三畢業他被告白,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長得還不錯。

不論學校還是網上,薑揚治和男生一起玩的機會多,他們都不喜歡他這種長相,覺得不夠男人。薑揚治調侃他們:“嗯嗯。懂了,嫉妒我。”

他上了高中,自己決定出國留學,就去研究了要求,又專門學了樂器。

到這個時候,他早已把生活的痛苦拋在腦後,感覺背挺得直了,頭抬得起來了,走路飄了,人生又有希望了。

然後,薑揚治就做了讓自己追悔一生的決定。

他的街舞是在舞蹈教室學的,也會對著網上視頻扒動作。反正不太學文化課,有時間就幹這些閑事。當時智能手機已經普及,他在公眾號上看到了一個街舞比賽,比賽主辦方是超一線城市。

比起音樂,對他來說,跳舞是個更陌生的世界。但他當時自我意識爆棚,想報名就報名了。

發送海選視頻以後,薑揚治就完全忘了這件事。又過了幾個月,他正常參加高考,忙留學的事。考完以後謝謝了借宿家庭的叔叔阿姨,大包小包回了老家。

漫長而炎熱的假期裏,他每天躺著看肥皂劇,搗鼓他的破電腦,和仍然衝著親兒子也沉默寡言的老爸麵對麵捧著碗吃麵條。

他收到參賽通知是在一個早晨。雞才打鳴,薑揚治穿著寬鬆的衣服在門口,踩著田邊的水龍頭刷牙。牙膏泡沫直接吐到地上,不知道誰家的土狗在旁邊跑來跑去,他正漱口,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薑揚治掏出來,然後就看到了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