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89

“你不再去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個急躁的聲音傳進來,有一些些尖銳,雖然對方試圖壓低了聲音,不讓外麵的人聽見,可是她的“試圖”也僅僅是試圖,是極其表麵的工夫,就像浮在玻璃窗上塵土,沒有一絲重量。

“我問她做什麽。”舅舅王剛的聲音傳了進來,“天意不是說了嗎,就是在外麵遇見了幾個孩子,不小心甩到上麵油漆了。”

“哼。”舅媽劉美蘭再次開口,不忿道:“怎麽就那麽巧,別人都甩不到,偏偏甩在了她的書包上?那書包還是你爸壓箱底的東西,當年從部隊帶回來的,明傑和他要過多少次了,他都不舍得給。好家夥,這外孫女一來,立刻就拿出來了……”

後麵的幾個字辛天意沒聽清楚,隻傳來幾聲嗚咽聲,好像是被捂上了嘴,發出的掙紮。

辛天意坐在書桌前,看著桌上那個軍用綠色書包上麵一道一道的紅色油漆,有些恍惚。

這是她回來的第一天。

從上一世回來,對,重新回來的第一天。

1989年12月3日,星期日。

星期日的日曆是紅色的。就擺在台燈的下麵。

上麵寫著陰曆日期,還有各種注意事項。

辛天意看著黑色的“忌”字,下麵有:會親友、理發、搬新房等等。而紅色的“宜”字下麵則是“出行、結婚、打掃、交易……”

辛天意活過一世,是個徹頭徹底的無神論者。她從來沒有注意過日曆上麵的這些字,不知道很多人做很多事都是要看黃曆的。她從來都隻信她自己,做事也是但憑心意。

所以,那麽多年過後,難免有後悔的事。

上一世的最後時刻,辛天意總是在想,如果、如果她不那麽隻為自己、隻聽從自己的心做事,停下匆忙的步履,哪怕回頭看一眼,很多事情,會不會就能變得不一樣?

帶著遺憾被推進手術室後,辛天意再睜開眼睛,卻是一九□□。

她跟著媽媽回到姥姥家,舅舅在門口迎接她們,舅媽站在客廳的一角,正斜著眼睛,不滿地瞧著她。姥爺王玉俢從房間出來,手裏拿著那個她上一世一直背著的背包,軍綠色的,遞給辛天意的時候,姥爺慈祥地瞧著她,對她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

“你還捂我的嘴?還怕我說?”舅媽劉美蘭應該是掙脫了舅舅的控製,在隔壁房間吵道:“你沒發現你那個外甥女跟她媽、你姐一模一樣?你說怎麽就那麽巧,新背包就弄上了紅油漆?明天去學校,今天搞上油漆,擺明了就是不想要,想讓咱爸媽去給買新書包去。我跟你說,你別不信,這小姑娘的小九九,我比你清楚!”

“行啦!”王剛氣道,“你什麽時候聽見天意說要買新的了?你說你因為這點事值當的嗎?”

“怎麽不值當?你姐這回來住,本來咱們兒子的房間沒了,被占了,現在要和我們一個房間住。他多大了你知道不知道?這麽大的小夥子,跟爸媽一起住?”

“我不是說了要拉個簾嗎在中間?”王剛連忙陪著笑臉說,“你放心,我一定把簾子拉好了。”

“你滾!拉簾有什麽用?兒子在哪裏寫作業,在哪裏看書?而且你姐不是隻住一兩天好不好?她住下能有再走的時候?”劉美蘭越說越氣,覺得自己後半輩子要完蛋了、沒指望了,一屁股坐在**,便抹起了眼淚:“這房子本來就小,住了咱們一家五口,都擠的要命。誰知道你姐又回來了。你說我什麽命啊,熬啊熬啊,兒子終於熬大了,大姑姐又回娘家了!”

王剛也沒了再勸的力氣,跟著劉美蘭坐在一起,雙手用力插在發間,弓著腰,也是煩悶地不行。

雖然劉美蘭說話不好聽,但是這是實打實的情況。

房子小,人多,兒子王明傑已經十七了,又因為姐姐回娘家住,挪到他和劉美蘭的房間來住。

兩張床對著放,中間準備拉一個布簾擋著。

可是一張布簾能擋著什麽?

王剛無力垂著腦袋,任憑劉美蘭在自己旁邊哭鬧,也不勸了,因為他發現他自己都勸不了自己。

辛天意坐在桌前聽著從隔壁傳來的聲音,直到沒有了聲響,才能隱約聽見外麵窸窸窣窣的聲音。

辛天意站起來,走到門口,就看見姥爺正茫然站在客廳裏,一動也不動。

王玉俢一個恍然,感覺到有人在看他,抬起頭來,正是天意。

辛天意站在門口,瞧著王玉俢。老人穿著幹幹淨淨的毛衣,外麵套了一件軍綠色的外套。那是他最喜歡的顏色,即使從部隊出來,他也喜歡穿軍綠色的衣服。

看見天意,王玉俢原本茫然無奈的臉龐立刻掛上了些許笑容,他往辛天意那邊走去。

“你媽還沒回來?”王玉俢問。

“沒呢。”辛天意扶住王玉俢,“姥爺,進來坐。”

王玉俢點頭,笑著走了進去。

房間雖然很小,但是已經收拾妥當。幹幹淨淨的。

他很滿意,對天意道:“都是你自己收拾的吧,你媽帶你來了之後,就去上班了。”

“東西不多,很快就能收拾好。”辛天意道,“姥爺,你剛剛去哪裏了?”

兩人都對隔壁的爭吵避而不談,辛天意幫王玉俢把厚重的外套脫了下來。

“去買了點東西。”王玉俢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支鋼筆還有一瓶墨水。

辛天意看著他,“給我的?”

“嗯。明天就去新學校了,這是姥爺送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好好學習。”

辛天意接過鋼筆和墨水,十分熟悉的鋼筆,和上一世的一模一樣。

“英雄鋼筆?”辛天意用力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姥爺,謝謝你,我一定好好學習。”

王玉俢點點頭,目光移過去,就看見了兒子兒媳爭執的導火索。

那個軍用背包就在桌子上放著,上麵是一道道紅色油漆。

“這是怎麽弄的?”王玉俢問。

辛天意立刻把背包拿起來,“對不起,姥爺,我背出去買作業本,不小心撞到別人身上,弄上的油漆。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看看。”王玉俢接過來,有些可惜道:“這個背包是當年我當兵的時候發的,一直沒舍得用。不過也看不太出來,一會兒拿出去洗洗,看能不能洗掉。”

辛天意點點頭,“我馬上就去洗。”

“不過這是誰家孩子玩油漆了?我剛剛從院子裏過來的時候,那樹上、地上,都是一片片的紅。這些皮孩子啊,哎。”王玉俢說著便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什麽,對辛天意說,“天意,咱們這裏有幾個男孩子,皮的啊,從小就是上房揭瓦的主兒,你離他們遠一點。尤其是那個誰,良朋家的兒子,叫什麽來著,是孩子頭,簡直一個混世魔王。混著呢。”

王剛聽見他爸的聲音,已經從臥室出來,走到門口,正好聽見這一句,便接嘴道:“叫張揚。”

“對對,就是那個張揚。那孩子啊……”王玉俢說著,突然想起王剛之前在房間說的那些話,便住了嘴,順便賞了他一個白眼,回自己房間了。

王剛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又怎麽惹他爸不開心了,搓了搓手,然後站在門口問辛天意:“天意,你那油漆是誰弄的,你別怕,你和舅舅說,舅舅去找他們去。這背包上的油漆,可能洗不掉了,我帶著你去找他們,讓他們賠你一個新書包!”

辛天意已經拿著背包走了出來,對王剛道:“舅舅,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別人身上,才蹭到的油漆,和別人沒有關係。我去洗洗,洗不掉的,就留在上麵好了。反正就是用來放書,又沒有壞,沒關係。”

王剛笑嘻嘻看著辛天意,為難地開了口:“要不,舅舅再去給你買個新的?”

這話沒說完,王剛就被身後的劉美蘭掐了一把。

他嗷了一聲,直接跳了起來,回頭看向劉美蘭,劉美蘭隻是甩他個大白眼,徑直走了出去。

“美蘭,你幹什麽去,等等我。”

“買菜!家裏多了兩張嘴,菜就不夠吃。”劉美蘭往外走,抱怨道:“反正就我是勞碌命。”

王剛立刻追了出去,這家才終於安靜下來。

辛天意像是沒有聽見,拿著背包去洗。

一模一樣的背包,一模一樣的紅色油漆。

辛天意沒想到剛剛重回一九□□,就見到了張揚。

她更沒想到,當油漆甩過來的時候,她明明已經躲過去了,可就是因為她這麽一躲,卻正好和張揚撞在了一起。

上一世隻是星星點點的紅油漆,這一世卻變成了結結實實的幾道紅。

可麵前的那個少年,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一雙眼睛瞪著,不可思議看向她。像是沒想到她會撞到自己身上,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質問:“你誰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