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暮色剛剛降臨的傍晚,晚霞漸漸爬上了西邊的天空,在醬紅.深藍.赤紫和赭黃渲染得如一副油墨畫的背景之下,他就站在那裏。
晚風像是把人心,都吹拂得慢慢歡喜起來。
沈愛立怔怔地站在下班的人潮中,望著那和記憶裏漸漸重疊的身影,巨大的喜悅,一點點地攀上她的心頭,像一株曇花,積累了一年的氣韻,在悄無聲息的夜裏忽然綻放。
毫無征兆.毫無心理準備,遠在海南的小樊同誌,竟然真的出現在了她麵前。這個驚喜實實在在地將沈愛立砸懵了。
樊鐸勻見她眼睛瞪得圓圓的,眼角眉梢的喜悅都要溢出來一樣,心裏也湧起了一點酸澀的情緒。她在信裏未曾問他一句歸期,他還當她不曾惦記,而其實,或許是知道他歸期難定,怕他為難。
一時有些後悔,應該更早一些,想法子回來看她。闊步朝她走過去,多想將人抱在懷裏,卻隻是克製地抬手拂了拂她在風裏稍顯淩亂的頭發。
手心傳來柔軟的觸感,“愛立,我回來了。”
沈愛立木木地點頭,忽覺眼睛有些酸澀,把手裏的帆布包扔到樊鐸勻懷裏,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果然滾燙。心裏暗歎,果然不管多久,小樊同誌就是她的死穴。
她剛剛塞包的時候,甚至感受到了他胸膛的溫度,直到這時候愛立才緩過神來,小樊同誌真得回來了,仍有些不可置信,愣愣地問道:“你怎麽回來了?”
又覺得這話過於生硬,好像不歡迎人一樣,補充道:“不是和我說的兩年嗎?而且回來之前,都沒見你在信上提一句?你這定然是蓄謀已久的!”
自己說著說著,很快轉過彎來,望著他道:“樊鐸勻同誌原來你一早就存了心思騙我?什麽兩年,就是你胡謅的是不是?”
見他不吱聲,冷了聲調道:“哼!男人啊~”像是嫌棄得不得了一樣,好像是說:“果然就是這麽個東西!”
樊鐸勻眉毛微動,偏他有些心虛,自己當初就是怕她一點不惦記他,特地耍了個小心眼,此時也隻能自己咽下這枚小小的苦果。
溫聲解釋道:“這次是和同事換了崗,空出了幾天時間。”卻也沒有提,為了換取這次探親假,自己又額外多接了一些任務。事實上,他原本的計劃是元旦左右,這次提前了兩個月,
沈愛立正準備問他這次待幾天,就見餘鍾琪像一陣風一樣地衝了過來,“誰,誰,快來讓我看看這是誰?”她剛遠遠地看著愛立和一個男同誌站在一塊,還想著這身影怎麽有點眼熟,心裏還嘀咕著,不會是樊鐸勻吧?
沒想到還真是!
樊鐸勻笑道:“鍾琪同誌,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鍾琪點頭:“鐸勻同誌,沒想到真是你!我遠遠看著就像,還不敢相信來著,”說著問愛立道:“快說,快說,有沒有感受到驚喜,有沒有?”
餘鍾琪都替愛立覺得驚喜,這樊同誌可比她家景泰會多了,說來就來,一聲招呼都不帶打的。
愛立有些撫額,本來還準備給他點教訓,讓他耍心眼子誆騙她,被鍾琪這麽一打亂,也隻好暫時歇了心思。
輕輕瞥了麵前的樊鐸勻一眼,忍不住笑道:“有!”怎麽會沒有,心都跳快了好些!
鍾琪捂著胸口,有些恨其不爭地道:“不行,我要告訴景泰,讓他也好好學學,從五月說到十月來看我,這鐸勻都來了,他還沒個影。”
餘鍾琪因為感到過於意外,聲音稍微大了一些,引得路過的人,都朝這邊側目。
鍾琪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識趣地道:“行吧,我不打擾你們了,要是樊同誌多待兩天,我請你們一起吃個飯!”又拍了拍愛立的胳膊道:“愛立同誌,好好享受你的國慶假期吧!”說著,還朝她眨了眨眼,沈愛立頓時大窘。
等餘鍾琪走了,沈愛立才發現樊鐸勻手上是空的,皺眉問道:“怎麽一件行李都沒有?”想著,該不會是在火車上被偷了吧?現在火車上掉東西是常見的現象,她上次還是一路上和鍾琪倆個互相照看著。
卻不意聽他道:“我下午到的,先把行李放回去了。”他昨天下午在白山縣那邊忙完以後,立即就坐海輪到了羊城,趕晚上八點的火車,今天下午三點就到了漢城。
放到哪裏?不用說,沈愛立都知道是放她家了!
“哦,這樣啊!哎,不對啊,你哪來的鑰匙?”沈愛立忽想起來他的鑰匙在她這裏,那他是怎麽進去的?
“你爬牆了?”
樊鐸勻一噎,“我手裏還有一把鑰匙。”說著,攤開手心給愛立看。
愛立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所以我說,樊鐸勻同誌你當初給我的這把鑰匙,不會是在申城臨時配的吧?”
“你那把是我的,我這把是姐姐寄過來的。”樊鐸勻有些無奈地道。
沈愛立冷哼一聲,並不是很信,卻也沒再揭他的底,和他說起了正事,“對了,我今晚和林亞倫他們說好了,要去他家幫忙做飯呢!”又看了一眼樊鐸勻,“你累不累,不累的話我想你應該樂意跟我一起去湊個熱鬧?”
這是暗諷他之前,非要跟著去見葉驍華的事。
樊鐸勻不準備掃她的興,順著她的話就應了下來,“當然!”並沒有說其實他已經把菜都洗好了,準備接了她到家就起鍋炒菜。
等倆人轉身去公交站,不遠處的張柏年,才慢騰騰地騎了車過來,望著倆人的背影,看樣子這位就是沈愛立在黨員轉正大會上,說的那位在華南工業局上班的對象了,不僅單位好,長得還真不差。
他還當沈愛立一心科研,無心處對象呢,敢情她不是沒有心思,而是壓根沒看上他啊!
想到沈愛立最近在廠裏出盡了風頭,他都後悔,當時把介紹倆人認識的事,交給了王元莉來,沒有多想想法子,他要是和沈愛立成了,不說過兩年單位會不會分一套房子,就是以倆人的工資,在外麵租一套房子都綽綽有餘。
想到最近一家人擠在二十多平的小筒子樓裏,不僅王元莉天天鬧意見說住不慣,就是他妹和媽媽也每天都要和他說幾句元莉的不是,他聽得耳朵都磨繭,現在下班寧願在外麵溜達,都不想回家。
當初要是不搭上王元莉,多在沈愛立這裏花花心思,他現在定然不會過這麽窩囊的日子。
想到王元莉的肚子越來越大,明年二月份怕就要生產,到時候家裏再多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娃娃,一家人怕是更要瘋。
張柏年不覺又傷起腦筋來。
一路上,愛立瞅了樊鐸勻好幾眼,和先前一樣黑,人好像還瘦了點,估計最近的調研地生活比較辛苦,琢磨著,這幾天好好給他做點吃的,想到這裏,很有信心地和樊鐸勻道:“今晚上,就讓小樊同誌嚐嚐小沈同誌的手藝!”
她眉眼裏都是得意,樊鐸勻望著她這麽鮮活的樣子,終於不再是相片,也不是記憶,笑道:“愛立,我很期待。”關於你的一切,我都很期待!
一路人,沈愛立簡單地和他說了一下,最近幾人絆在梳棉機大小漏底上的事,又道:“我媽媽老家也是江省那邊的,她前些天給多美姐姐寄豆絲的時候,還和我念叨著老家的淮揚幹絲,林亞倫說下回他媽再寄來,就分我點。”
卻不想忽聽樊鐸勻道:“明天不知道,方不方便去你家拜訪下?”
這就是見家長的意思了,沈愛立臉頰微微一紅,“行吧,我媽知道我明天回家來著。”就是不知道,她忽然多帶一個人回去,對媽媽來說,是驚喜還是驚嚇了?
林亞倫住在白水巷,離愛立的單位不過六站,公交很快就到站,沈愛立正準備下去,前麵的人忽然朝她伸了手來過,倒也沒有拒絕,順勢借了一下力。
就是沒想到,這手牽上以後,那人就沒有鬆開的意思,沈愛立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時手心緊張得都微微出汗。
提前到的司晏秋,怕她找不到,特地站在院子門口等著,遠遠地就朝她招手,沈愛立也忙揮手,借勢獲得了手的自由。
這院子比南華醫院的家屬院,還要大一些,住得人也更多一些,林亞倫住在一樓左邊的一間,曾一鳴和李明悟正坐在門前的小凳子上擇菜,卓凡正在院裏的水井旁打水洗菜,見她還帶了一位男同誌來,司晏秋詫異了一下,笑道:“愛立,雖然林亞倫說可以帶家屬,你這也不能找個人來濫竽充數啊。”
愛立拍了拍樊鐸勻的胳膊,微微昂頭道:“這位可不是充數的,和大家介紹一下,我對象,樊鐸勻同誌,今天剛到的,就帶過來和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又向樊鐸勻簡單介紹了下幾人。
先前早在信裏,愛立就和他提及過林亞倫.曾一鳴等人,樊鐸勻也稍微知道一點他們的情況,笑道:“因為來的突然,愛立不知情,不好毀了大家的約,就帶著我過來了,給大家添麻煩了。”
林亞倫忙道:“不用客氣,歡迎,歡迎。”
幾人這才打量起樊鐸勻來,司晏秋一眼望過去,就看出這男同誌身材比例好,寬肩窄腰,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褲子,都像電影畫報上的明星一樣,洗菜的時候,悄悄和愛立道:“你這對象哪找的啊?我都覺得看著有些晃眼。”
愛立見樊鐸勻正和曾一鳴聊天,沒注意到她這邊,小聲和司晏秋道:“姐妹,不瞞你說,我就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就處成對象了。”
司晏秋有些好笑地捂住了嘴,“愛立,你可真逗!”
晚飯有一半是沈愛立做的,紅燒肉.淮揚幹絲.臘肉藜蒿.涼拌海帶絲,司晏秋做了一個清蒸武昌魚.地三鮮.紫菜蛋花湯,曾一鳴又去飯店買了一份鹵耳朵和鹽水花生過來。
動筷子之前,曾一鳴道:“這回愛立開了個好頭,帶來了我們這幾人裏的第一位對象,也希望大家再接再厲,下回把亞倫的小屋子擠滿。”
林亞倫笑道:“歡迎歡迎,我多攢幾張小板凳票,保準以後你們帶娃過來,都有的坐。”又和大家道:“快嚐嚐愛立做的這個淮揚幹絲,我看這湯倒和我老家的做法差不多。”
大家都嚐了一口,樊鐸勻也有些驚豔,他一直以為愛立誇耀自己手藝好,是瞎謅的,沒想到還真的會。他注意到愛立的刀工也很好,顯然確實是經常做飯的,他想以沈家的條件,她媽媽定然都舍不得讓她經常下廚。
她那邊的家庭,或者說家人,怕是尚比不得沈家的。
印象裏十四歲,還愛吃奶糖的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時空裏,不知道經曆了些什麽?
沈愛立完全不知道,她不過做了一道菜,樊鐸勻都能把她想象成一個爹媽不疼的小可憐。
酒過三巡,外麵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林亞倫起身拉了電燈。和大家笑道:“今個還是我回來最早的一天,我平時都回的晚,洗洗就睡了,電費都省了。”
卓凡好笑道:“你這話說的,搞得在座的誰不是一樣,”說到這裏和樊鐸勻道:“我們有時候都笑話愛立,一個有對象的,整天還和我們廝混在一塊兒,樊同誌有沒有調回來的計劃啊?等你回來,我們怕是就難經常見到愛立了。”
樊鐸勻微微笑道:“有這計劃,但是可能還要過個一年。愛立怕是舍不得不和你們見麵,她常在信裏說遇到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司晏秋笑道:“雖然我這麽說,有點不厚道,但還是要說,樊同誌不和我們搶沈高工,那可真是太好了,哈哈,來,為這個,我們也得碰一杯。”
樊鐸勻聽她朋友稱呼她“沈高工”,眼裏閃過笑意,她可沒在信裏提這事。
舉杯道:“感謝大家對愛立的照顧。”
氣氛正好,忽聽樓上吵了起來,又砸凳子,又摔盆,哐哐當當的,讓人想忽視都難。
司晏秋皺眉道:“亞倫,這誰家啊,吵架還砸起東西來?”
林亞倫朝上指了指,“是二樓的張家,六月的時候好像新娶了個媳婦,鬧騰了幾個月了,要不是現在房子不好找,我都想搬走算了。”
司晏秋正想著,姓張,又是六月娶的新媳婦,不會就是那家吧?
就聽林亞倫和愛立道:“他家兒子和你一個單位的好像,我聽說是在供銷科。”
“不會是張柏年吧?”沈愛立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他。
林亞倫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叫這個名字,我平時早出晚歸的,和他見得少,經常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衣服穿得還比較時興。”就是和他家的條件似乎不是那麽搭,那家好像和他這屋子差不多大,他一個住著,稍顯寬敞,張家可有五口人,再加上新媳婦,就有六口人了。
不知道得擠成什麽樣。
大家還在猜測是否是張柏年家,就聽到樓上忽然傳來一聲大吼,“你們要是再逼我,我就從這跳下去,一屍兩命,看算誰的?”
愛立立馬就認出來,皺眉道:“這是王元莉的聲音,竟真得是張柏年家。”
張柏年這個名字,司晏秋和愛立討論過兩回,大家都有些印象,曾一鳴笑道:“真這麽巧啊,咱們來亞倫這吃個飯,還趕巧遇到熱鬧了。”
愛立苦笑道:“還有更巧的,這要跳樓的,還是我以前的室友呢!”
又聽樓上聲嘶力竭地喊道:“這個孩子就是張柏年的,就是你張家的種,我和姓楊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這老太婆,等你害死了自己的親孫子,我看你虧不虧心,虧不虧心!”
接著就是一陣爆發式的痛哭。
樓下的幾人,一時也麵麵相覷起來,都看向了沈愛立,司晏秋開口道:“愛立,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她前對象姓楊,我聽說,她把人舉報了。”沈愛立就想到序瑜先前和她說的,楊方圓再聯係王元莉,定然不是因為舊情複燃,大概率是因為知道了自己被舉報的真相。
敢情,楊方圓的報複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