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上犯下

視線被淚水模糊,程意綿抬起頭揉揉眼,看到最不想見的人用手機對著自己抓拍醜照,火氣更旺了:

“怎麽在滬城,到哪兒都能遇見你。”

陸聿北拍了幾張,見她是真的生氣,收起笑臉上前。

他彎腰看看,確定掛在臉頰上的淚是真的,認識這麽久,難得問出關心的話:

“你怎麽了?”

程意綿仰起頭,陽光穿透樹葉的光照得刺眼,她緩了會兒,語氣很衝:

“自己不

依譁

會看啊。”

“就是看到了才問你怎麽了。”

程意綿側著身子,懶得搭理他。

另外一半椅子被重量壓下發出咯吱聲,不想被死對頭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她講話有些咄咄逼人:

“你閑得沒事幹了吧,不去工作來這裏看我笑話。”

他的回答很簡潔:“路過,順便。”

程意綿哼笑:“順便來看我笑話?”

“不是。”

明明回答的是前半句,卻被她理所當然誤會成後半段。

陸聿北想解釋,又覺得解釋之後兩人肯定會再吵一架,就沒這個必要了。

那輛熟悉的賓利雅致停在不遠處,司機站在副駕駛旁邊守著,隨時待命。

看上去還真是茫茫人海中偶遇的順便。

過了一分鍾,他打破靜謐:

“工作不順?”

程意綿轉頭,沒有回答。

陸聿北猜到答案,“一份工作不如意就再找別的。坐在這裏哭的性格,不像我認識的程意綿。”

“你很了解我嗎?我跟你很熟嗎?”程意綿抹了下眼淚,哭紅的眼眶和鼻頭出現在那張不甘的臉上,竟顯得嬌俏可愛,“陸聿北,我現在想靜靜,請你不要打擾我。”

習慣了她這種態度,陸聿北反而覺得放鬆,“那個姓範的後來為難你了嗎?”

“問這個幹嘛?”

問了又不能利用職權幫忙揍人。

再說,他們關係不好,陸聿北肯出手幫忙,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程意綿垮著一張臉,鬱悶焦躁堵得心口快炸了。

陸聿北:“他不是什麽好人。”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沒有人喜歡聽外人站在評判教育式的高度講話,除了給傷口撒鹽,對她沒有任何益處。

更何況是在傷心落魄的時候。

陸聿北聲音微沉:“還以為那頓飯過後,姓範的會介意我的身份,給你一個麵子。”

頭一次正兒八經聽他解釋,程意綿遲鈍了好久,明白過來他是用自己的方式警告範主任,別什麽人都欺負。

憋著飯局被為難的那股氣,因他的話頃刻間化為感動。

程意綿很大度,對他的偏見相應減少一分。

怕她誤會,陸聿北補充一句:“畢竟相識一場,幫同校學妹是應該的。”

藏青色手帕纏在他修長白皙的指尖,手背上的紋路清晰撩人,連指甲蓋的月牙弧度都那麽賞心悅目。

這位陸學長太有傲人資本了!

陸聿北漆黑如墨的眸光定格在她身上,往前遞了幾分:

“我沒有帶紙巾,你將就著用這個擦眼淚吧。”

“謝謝。”

蠶絲觸感柔軟像棉花,想必價格不菲,程意綿竟有些舍不得用了。

轉過臉偷偷瞄他,靜下心的相處跟以往不同,如果他是溫柔大度的類型該多好,她絕對第一個心動倒追。

很快她就被現實否決。

“直來直往的性格在職場上很容易得罪人。”

這句話成功戳破她眼裏的粉紅泡泡。

程意綿有時候覺得,這人每次開口精準踩中自己不喜歡聽的話,他們上輩子絕對有仇。

“你不知道事情真相,別在這裏教訓我好麽。”

抖開手帕,擦完眼淚再擤鼻涕,動作一氣嗬成,把氣撒在沒有感覺的死物上。

陸聿北因為她的不顧形象微微皺眉。

剛經曆過糟糕的事,恰好有人送上門當出氣筒,程意綿也就順理成章把從前的種種拉出來:

“真不知道我跟你有什麽仇怨,大一軍訓第一天你就逮住我罰站。”

“不是你交頭接耳擾亂隊伍節奏,有錯在先嗎?”

難得他沒有忘記,可以接上話,但事實並非如此呀。

“我隻是餓了,問同學離結束還有幾分鍾。就被你不分青紅皂白拉出來罰站,還是頂著那麽毒辣的太陽。”

“……”

陸聿北無話可說。

“你有沒有數過軍訓期間罰了我多少次?”

陸聿北很無辜地看向她:“沒有。”

程意綿掰著指頭跟他算舊賬:

“十五天的軍訓,你罰了我四次!”

“有……麽?”他不確定,“我記不清了。”

四年前,在炎炎烈日下,一萬五千餘名新生穿著迷彩服,分散在學校一南一北兩個操場,軍訓到中午,每個人都是汗流浹背。

靠近操場跑道的邊緣,程意綿站姿筆挺,紋絲不動,被曬得丟了魂兒,渾身冒煙。

十二點一到,隊伍解散,陸聿北代為他們班級的軍訓教官,喊住她:

“下次再交頭接耳打擾別人,罰站時間加倍。”

程意綿狠狠瞪他,然處於下風,不敢回嘴。

軍訓第五天,休息十分鍾的間隙,同宿舍的魏菲分享給她一塊親嘴燒辣條,撕開包裝剛塞進嘴裏,魔鬼教官陸聿北通知他們集合。

趁他走到自己看不到的盲區,程意綿偷空咀嚼兩口,在人轉身看過來時又含著不動。

本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咽下去後,她卻低估了爆辣的魔力。

咳嗽聲把人召喚過來,捕捉到嘴角異樣的紅色,遞到半空中的礦泉水收回去,陸聿北指著她命令:“行政三班程意綿,出列。”

程意綿:“……”

要不要這麽倒黴!

昨晚下了一夜雨,今天涼快了些,陸聿北看看腕表,改了懲罰:

“是早上沒吃飯嗎,軍訓時間還要加餐,繞操場跑兩圈。”

她有錯在先,乖乖接受。

後來,軍訓接近尾聲,肉.體上的折磨終於要結束,姨媽不早不晚,準時報到。

小肚子又沉又酸,沒力氣的她連軍姿都站不穩。

劣跡學生頗受關注,陸聿北的目光投過來。今天的她還算老實,安安靜靜,誰也沒打擾。

讓大家歸隊準備跑步,程意綿直不起身,彎腰捂著肚子,舉手示意:

“陸教官,我身體不舒服我要請假。”

就知道這小妮子沒那麽老實。

陸聿北蹲下身,仔細瞧了瞧那張軍訓半個月被曬黑的臉,笑問:

“哪裏不舒服?”

“渾身都不舒服。”

陸聿北拉她起來:“還有半個小時,再堅持堅持。”

“堅持不了,”程意綿有氣無力,指著自己紅潤的嘴唇,“你沒看到我血氣不足嗎?”

陸聿北抬起手,腕表上有塊反光板,正好能當鏡子用,“你自己看看足不足。”

“陸教官你沒聽過嗎,女孩子每個月都會有那麽幾天,”程意綿湊近他,生理期跟一個男生講有些不好意思,“我來例假了,不能跑步。”

陸聿北嚴肅起來像個秉公執法的法官,說出口的話依舊不討喜:

“例假而已,你也太嬌氣了。我們家族的女性,從不會用身體不舒服的理由躺在家休息。我小時候高燒三十九度,照樣做十套模擬卷子。”

程意綿嘴角抽搐,沒忍住誇了句:

“你這種鐵打的身子,閻王爺來了也不敢收。”

“你說什麽,大點聲。”

肚子鑽心的痛折磨著她也就罷了,又遇到這麽一位不懂照顧女同學的冷血學長,她的好脾氣已經被磨光了。

破罐子破摔,她嘶吼著宣泄軍訓期間受的氣:

“陸聿北,你不是人!”

操場上百號學生聽到爭吵聲,齊刷刷看過來,紛紛詢問:

“怎麽了怎麽了?”

“又是行政三班的程意綿。”

“這次是罰站還是跑步。”

“不清楚耶。”

“軍訓好累好難熬,就靠這口續命了,太好了,又有熱鬧看咯。”

後來,程意綿沒有逃過懲罰,繞著操場剛跑一圈,整個人頭暈目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傳十,十傳百。

正是軍訓那十五天,和陸聿北對著剛的事跡一度成為同學們茶餘飯後的探討話題。

想起自己費盡心思養回來的膚色,程意綿豎起三根指頭,咬牙切齒道:

“你知不知道軍訓十五天,我曬黑了三個度!”

陸聿北神情寡淡:“嗯,現在知道了。”

無情!冷漠!不會憐香惜玉!

程意綿好奇:“陸學長,你談過戀愛嗎?”

陸聿北瞳孔的顏色因為她這句話變得濃鬱,答案底氣十足,“沒有。”

“那有喜歡的人嗎?”

陸聿北看過來,這個問題似乎很難,他遲了幾秒,才說:

“沒有

銥驊

。”

‘沒有’和‘目前還沒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原來是因為從沒有喜歡過人,他待人的態度才如此冷漠疏離。

程意綿心情好轉,暗戳戳笑他:“有人追卻沒談過戀愛,這是為什麽呢,難不成是……哇哦。”

逃不開的兩種定律,她為最後一條興奮、沸騰。

那種語氣詞,陸聿北聽懂了她是在諷刺自己,沉著聲警告她:

“程意綿,你思想放幹淨點兒。”

她聳聳肩,“我可什麽都沒說。”

陸聿北抬起手腕,時間在他這裏就是金錢的定律亙古不變,跟她聊了這麽久,是時候回去工作了。

“既然你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你的手帕。”

F國定製的手帕,全國限量隻有一條。

正反麵沾滿眼淚和鼻涕,即使洗幹淨,帶在身上也不會舒服。

陸聿北笑了笑:“送你了。”

程意綿嘖了聲,有錢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什麽都敢送。

既然如此,她就敢厚著臉皮張口:

“陸學長,我可不可以跟你借點錢?”

陸聿北:“?”

“我知道咱倆不熟,突然找你借錢是件很可恥的行為,”程意綿吸吸眼淚,收起脆弱,然而開口的話帶著顫音,令她無所遁形,“我手機摔碎了,身上也沒有帶現金,還迷了路,我想借五十塊錢打車回家。”

怕他拒絕,忙補充:“下次見麵我會連本帶利還給你的。”

見他依舊冷著臉,沒有絲毫回應的可能,四周不見交警的影子,目前除了送上門的學長可以依靠,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程意綿不想今晚睡大街,要不,求人態度再軟些,興許他就幫忙了?

沒等她決定,對方給予回應:“我身上沒有。”

陸聿北想到最快的解決辦法,起身往車那邊走,並交代:“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取錢。”

程意綿張開手擋在臉頰兩邊,朝他喊:“那我等你哦。”

路邊的賓利啟動,消失在大轉盤某一條分支路。

程意綿坐在原地等了十分鍾,四周靜悄悄,除了一隻流浪貓灰溜溜從綠化帶鑽出來,找不到食物又鑽回去,再沒有其他動靜。

滬城是個大城市,寸土寸金,清冷成這樣隻有一個原因說得通,那就是她徒步回家走錯了方向。監督局所在的西北麵正好圈了片待開發的區域,確認了下路標,果真如此。

路障離開導航,生活陷入困擾,這一切要怪把她手機丟下樓的人。

不能拿那些人怎麽樣,任由他們的地位穩如泰山,真是氣死她了!

更生氣的是陸聿北。

她繞著噴泉池轉了八圈,不見半個人影回來。

程意綿哀哀搖頭,賺錢難,借錢難,借五十塊錢更是難上加難。

要不試著原路返回?

說幹就幹。

然而剛過兩個路口,她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程意綿,”陸聿北放慢腳步,“讓你在原地等,你亂跑什麽?”

感動瞬間很簡單,比如現在陸聿北氣喘籲籲追了她兩條街。

程意綿淚點低,拽著他的衣袖,喉間一哽,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

“陸學長,謝謝你沒有食言,肯借錢給我。”

陸聿北不習慣她的討好轉變,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垂眸落在抓皺的衣袖,冷聲:

“鬆手。”

“哦。”

順便撫平惹他不悅的袖口痕跡,以免他轉變態度不借錢。

陸聿北遞給她十張紅色鈔票,“你拿去用。”

程意綿眸光閃亮,不貪心,抽出一張,“一百塊就夠了。”

“都拿著。”

“我打車回家,再去商場買部新手機,這個月生活費存微信零錢通了,”程意綿昂首,為自己辯解,“我不缺錢的。”

“嗯,”陸聿北掏出口袋裏的純色卡片,寫上一串電話號碼,“這是我的手機號。”

程意綿愣了會兒,不知道他給自己聯係方式是什麽意思。

“下次碰麵不知道什麽時候,買完新手機記得加我微信,”陸聿北淡淡道:“還錢。”

啊對,她要還錢。

都怪美色當頭,一時亂了方寸。

打輛出租車回到家,李蕊初正哼著歌在餐廳煮泡麵。

看到回來的人是程意綿,顧不上鍋裏的午餐,拎著鍋鏟出來:

“你今天中午怎麽回來吃飯了?”

程意綿癱坐在椅子上,“別提了,我被辭退了。”

“什麽辭退?”李蕊初嗓音拔高,“怎麽回事?”

程意綿跟好友訴苦:“還不是上周評選優秀員工鬧出來的。”

故事來龍去脈講給她聽。

“天呐,竟然有這麽明目張膽的包庇,簡直刷新了我的三觀!”

程意綿:“我也沒想到徐萊會選擇跳樓的極端方式。”

“你們單位領導怎麽都厚顏無恥,摔人手機還要受害者賠償精神損失?糟老頭子有什麽精神損失,可別笑死我。”

“瞎編全靠幾張嘴,誰讓咱在滬城沒身份沒地位呢。”

李蕊初擼起袖子,“忍不了,報警吧。”

“警察有用的話,徐萊也不會跳樓了,”程意綿被廚房的油煙機聲吵得腦袋疼,“你在做什麽飯?”

李蕊初蹭一下站起身,“我的泡麵。”

麵條軟爛漂浮在沸騰的熱水裏,食欲一掃而空。

累了半天,正好也餓了,程意綿叫她:

“蕊蕊,你陪我去商場買部新手機,我們在外邊吃午飯吧。”

李蕊初關掉火,端著鍋去廁所倒掉,“好呀,你等我換身衣服。”

離華浦苑最近的商場步行十分鍾,她們在一樓買杯奶茶拎著,拐進隔壁的手機專賣店。

選了部跟之前一模一樣的機型,去結賬的時候,程意綿摟著她的肩膀,軟聲軟氣地求人:

“先幫我付,等會兒補回手機卡我轉給你。”

李蕊初打了個響指,爽快道:“沒問題。”

移動營業廳正好在四樓,補辦完手續,卡片放進卡槽開機啟動。

登錄微信,所有的聊天記錄都沒有了。翻到零錢通界麵,去掉買手機和還給陸聿北的錢,剩下的隻夠她吃一頓中午飯。

找工作沒有那麽快,況且即便找到了,發工資也要等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

原本打算隱瞞今天受的委屈,不想讓爸媽擔心,現在看來,紙包不住火了。

不過打電話交代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輸入手機號碼搜索微信,彈出個人資料,看到頭像的瞬間,程意綿耳尖泛紅。

陸聿北的頭像是尼克,瘋狂動物城中的男主角。

而她,是朱迪……

這……

巧合到萬裏挑一的緣分,真是難得。

沒有多想,添加到通訊錄,申請理由言簡意賅:

「還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