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賀燃第一次碰見柏鋒臨的時候, 是在他十五歲。

那天他剛處理完他爸的後事,從殯儀館抱回了他爸的骨灰盒。

他爸喝醉酒騎著電瓶車跟貨車撞了,當場死亡, 公安局通知他去認領的人。

說實話,賀燃一點也不難過,甚至隱隱有種終於熬到了頭,鬆了口氣的感覺。

畢竟從有記憶開始,就沒體驗過什麽叫父愛, 拳頭皮帶倒是挨了不少,短暫的母愛倒是體驗過,隻不過時間太短了, 長到十五歲的賀燃早就忘了那是種什麽感覺。

甚至,連他媽長什樣,賀燃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了。

隻記得女人應該是挺溫柔的。

女人會抓著他的手,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然後輕聲告訴他,就像燃燒的火焰一樣,充滿活力, 朝氣蓬勃。

他媽對他的期許, 大概都在名字裏了。

不過可惜, 賀燃的性格跟她的期許相去甚遠。他的性子一點也不陽光朝氣,反而陰沉又不討人喜歡。

有時候賀燃也會想, 作為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他媽也真是不幸運,識人不清,遇見了他爸這麽個又喝酒又賭博,張嘴閉嘴都是要錢, 還愛動手打老婆兒子的玩意。

但怎麽說呢,他媽比他幸運一點點,早早就遠離了人渣。

在他幾歲的時候呢,賀燃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天天氣大概很好,他放學回到家,家裏異常的安靜。

小賀燃喚了兩聲,把整個小院子都找遍了,沒看到人。

在這個家裏,爸爸好幾天見不到人是常態,但看不到媽媽,很少見。

小賀燃安慰自己想,媽媽可能出去買菜或者去哪了,應該過一會就回來了,他先去寫作業,等媽媽回來了看到他作業已經寫完了應該會很高興。

於是小賀燃邁著兩條小短腿,跑回了屋子,坐在桌子前安安靜靜寫起了作業。

作業不多,小賀燃一會兒就寫完了,筆一扔,跟陣風似的跑到了外麵,站在大門前左右張望,小巷道很窄,隻有零星的人來往,這其中沒有媽媽。

小賀燃想,是自己作業太少了,還沒有過多長時間呢,媽媽說不定碰到什麽人多聊了兩句呢。

握緊了小拳頭,小賀燃想,一定是這樣。

他又跑回了屋子,坐在桌子前,作業本攤開在眼前,重新看了起來。

後麵陸陸續續又看了幾遍,中間有一次,他實在等不住了,跑出了紅色的大鐵門。那天很熱,小賀燃沿著小巷子跑了沒多久就滿身都是汗。

汗水落到眼睛裏,再滑進嘴裏。

他記得那種味道,很鹹很鹹。

太熱了,也太累了,小賀燃沿著原路,三步一回頭慢騰騰地回去了。

他沒有回屋子,就坐在門檻上,雙手捧著下巴,等啊等啊,後來天也已經黑了,小賀燃還是沒有等到他想要等的人。

他回到屋子,沒有開燈的屋子很黑很黑,外頭隻有一點點的月光照進來。

小賀燃很餓,隻在中午吃了一碗媽媽做的,他平常很喜歡吃的,但好像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的小餛飩,到現在,他的肚子早就餓的咕嚕咕嚕叫了。

突然“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砸在桌子上的聲音,一下驚醒了小賀燃。

接著眼淚珠子就跟止不住似的往下掉,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小賀燃用手背去擦,可無論怎麽擦好像也擦不幹淨,反而越掉越凶,最後小賀燃索性不管了,任由淚水糊了滿臉。

最後大概是哭累了,小賀燃閉上眼睛,趴在胳膊上迷迷糊糊地想,他要去洗個臉,不然讓媽媽看到他這哭花了的臉,會心疼的。

於是小賀燃在院子裏,用涼水,仔仔細細給自己洗了臉。

他不知道自己洗幹淨沒有,怕媽媽看出來他哭了,所以他跑去找鏡子。

印象裏媽媽不常用鏡子,因為她不怎麽化妝,臉上也經常有青青紫紫的痕跡,所以他找鏡子找得很費勁。

但最後還是找到了。

那是一盒什麽,小賀燃不知道,有鏡子,有各種紅色的,帶著香氣,還有個小刷子一樣的東西。

小賀燃顧不上去看鏡子裏的自己什麽樣,因為他不止找到了鏡子,還有疊起來的一張紙,紙下是幾張紅色的毛爺爺。

小賀燃好奇地打開,是媽媽的字跡。

小賀燃認識的字不多,短短幾句話裏,他隻認識幾個零星的字,所以讀起來很費勁,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那時候的小賀燃不知道小盒子是什麽,也不知道那張紙意味著什麽。

潛意識裏,他不想要那張紙,他想要媽媽。

隻是,媽媽一個晚上沒回來,小賀燃手裏緊緊攥著那張紙等了半個晚上,最後實在忍不住,睡了過去。

第二天餓著肚子去了學校,然後滿懷期待的回到家,沒有見到媽媽。

日子就這樣重複著,從早上離開家期待晚上回到家見到媽媽,再到晚上回來看著黑漆漆的屋子滿眼失望。

唯一的變化,就是他不再哭了。

還有,就是媽媽留下的錢越來越少了,小賀燃開始發愁的時候,某一天,他進院子時,看到屋子的燈是亮的。

小賀燃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拔腿往屋子跑,連興奮呼喊的聲音都是顫的,“媽媽——”

沒等他跑進屋子,胡子拉碴的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小賀燃刹不住步子,臉上的表情也從歡喜變到了驚悚,直衝衝撞到男人懷裏去了。

“哎?你這個□□崽子幾天不打你,你就上房揭瓦是吧?”

男人一把提起了小賀燃,醉醺醺的酒味直往小賀燃麵上撲。

他難受地屏住呼吸。下一刻男人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背上。

“跟你媽那個賠錢貨一樣,花著老子的錢還敢跑?”男人嘴裏仍然罵著,小賀燃卻唰地睜開眼睛,“媽……”

“媽什麽媽?你媽都不要你了,跟野男人跑了,你還媽?你個逼玩意。”

小賀燃愣愣聽著,他不知道什麽叫賠錢貨,什麽是野男人,他隻知道他媽媽不要他了。

身後的巴掌還在繼續往下落,到後來,罵罵咧咧的男人甚至不滿足於巴掌,抽出了皮帶。

小賀燃被動地護住頭。

他疼,很疼,有氣無力地喊媽媽時,身上的皮帶落得更狠了。

“你沒有媽了,還叫什麽叫?”

小賀燃挨打了這麽久,沒哭,甚至這些天,他每天回來看不到媽媽,從希望到失望的每一天,他都沒哭,聽到這句“你沒有媽了”,眼淚跟決堤似的,一下流了滿臉。

等到後來,小賀燃大點了,他看懂了媽媽留下的那張紙,漸漸適應自己媽媽走了,適應自己爸爸時不時喝醉後的拳腳,也漸漸練出了一副抗揍的身體。

少年時期的賀燃留著快要露出頭皮的寸頭,因為那樣好打理,也因為那樣看起來不好欺負,他是那條街上的狠茬子,班裏頭的很多家長都告訴自己孩子少跟他來往。

賀燃不在意,甚至樂見其成。

他巴不得誰都別跟自己扯上關係,他已經習慣獨來獨往,一個人的生活了。

如果不是他爸賭博,欠下一屁股的債,要債的人找不見他爸,堵到他學校,煩不勝煩,那他的日子大概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然後在某一天,突然爆炸。

那幫人天天來,到後來驚動了學校領導,如果不是那會他初三,還在義務教育階段,他八成是會被退學。

但其實也好不到哪去,班主任找他談,年級主任找他談,表示那幫人已經影響到了其他同學的學習,委婉地讓他在家學習,等中考了再來。

賀燃還想拿到畢業證,就隻能答應。

他在等,等中考,考個好高中,去一中或者實驗中學,遠離這些人,以後走個好大學,徹底擺脫泥潭,跟過去說再見。

所以在家學習那段時間,賀燃格外順著他爸。

要錢給錢,要打要罵也絕不還手,甚至每天給他爸做飯。

他爸都以為他的棍棒教育出了效果,隻有賀燃每天白天出去打工掙錢,晚上回來打著手電筒學習的時候,恨不得他爸哪天突然就死了。

一向不被上天眷顧的賀燃,突然好像就被好運眷顧了。

中考完的那個夏天,在他計劃著存錢讀高中遠離他爸的時候,突然接到了警察局讓他去認領人的消息。

天知道,那一刻他突然笑了出來。

處理完後事,就在他準備回家徹底跟這裏說再見的那天晚上,那幫債主又找上了門。

他爸死了,那幫人就找到了他。

賀燃遠遠看著情況不對,把腿就跑,可惜,那幫人做足了準備,人多不說,還堵死了他的退路。

被摁在地上群毆的時候,賀燃都以為自己完了。

他以為的重新開始,結果就像是一場夢。

短暫到賀燃都來不及回味,就要結束了。

閉上眼睛的時候,賀燃什麽都不想了。他記得以前不知道哪裏看來的,說人快死的時候,會見到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或者事。

可惜,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

十五年的人生就像是一場笑話。

耳邊呼呼的拳聲突然變得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接著一聲的慘叫時,賀燃驚奇地睜開眼睛。

額頭上的血模糊了眼睛。

賀燃看不清那是誰,隻是征住望著一道黑色的身影。

耳邊的呻/吟慘叫聲漸漸遠去了,最後,賀燃血色的世界裏,伸出一隻手。

“能起來嗎?”

賀燃眨了眨眼,他終於看清了男人。

像是帶著光。

賀燃全身哪裏都疼,但他卻是笑著的,顫顫巍巍卻堅定無比的把自己的手放進了那隻手掌。

他看到自己的血汙沾染了那隻白淨的手掌。

男人皺了皺眉,賀燃的心跟著一緊,他以為男人是在介意手被弄髒了。

結果男人低語了一句什麽,手上一用力,直接把渾身是血的賀燃打橫抱了起來。

賀燃一驚,下意識伸手環住了男人脖子。

“我送你去醫院。”

男人說了什麽,賀燃根本沒有聽到,他隻是愣楞看著男人。

皎皎月光入懷,他擁住了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