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牽手
夏旦驟然受驚,身體緊緊地貼在牆壁上,手腳發麻,邁不動步。
門縫裏那瑩綠色的如瀑長發像是纏死人的水藻,她喉嚨發緊,想喊方宸回來幫忙,可發不出聲音,終究是白費力氣,隻能眼看著方宸扛著溫涼越走越遠。
動輒紅了眼睛的小向導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哭。
她用發麻的手背抹了一把通紅的眼角,抹掉簌簌下落的眼淚,卻沒有去追溫涼和方宸。
反而一個人艱難地騰挪到走廊中心,站定。
身材嬌小的夏旦,一邊無聲流淚一邊悍然張開雙臂,以一個決絕的姿勢,用身體阻斷了‘怪物’的來路,試圖用自己不堪一擊的身體給身後的兩人爭一寸生機。
夏旦自始至終都說不出話,但勇敢本來就不需要昭告天下。
一步足夠。
窸窸窣窣的聲音自門後傳來,像是粗壯的藤蔓一寸寸纏過粘稠的沼澤,令人頭皮發麻。
夏旦癟了嘴,眼淚劈啪地往下掉,可半步沒退,反而硬著頭皮,衝著聲音來勢僵硬地迎了上去。
手腕驀地一緊。
夏旦知道是綠色怪物來抓人了,渾身抖了一抖,像是受驚的兔子,咬著下唇,努力不哭出聲。
“怎麽了?”
來自手腕處的力道適中,話不多,但卻很讓人安心。
夏旦驀地睜開眼,通紅的眼睛裏全是淚光。她來不及擦眼淚,卻疑惑地看向門後,隻見門後那如水藻一般的女孩子消失地無影無蹤,像是一場瑩綠色的噩夢。
方宸看著夏旦臉上的傷,念及自己剛才的失態暴走,心底更是愧疚。他蹲了下來,在她麵前攤開手掌,簡潔又果斷地發出邀請:“我背你。”
夏旦看著方宸身前掛著的溫涼,想象了一下自己也掛在他背後的樣子,不由得破涕為笑,用口型說了幾個字,‘不用啦’。
心情一鬆,夏旦手上的力氣慢慢恢複了不少,腳也不軟了。
她鼓足勇氣向後又看了一眼,卻意外地發現身後的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的,仿佛剛才那一刻果真是幻覺。
她微微歪了頭,想跟方宸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
可此時,甬道左右兩排埋在牆體天花板接縫處的警示燈,忽得一盞一盞漸次亮了起來,如同劇烈燃燒的火舌,竄天的紅色閃光映出三人渺小的身影。
“快走。”
方宸左手溫涼右手夏旦,像撈著兩個人偶娃娃,在滿是警示燈的森詭甬道裏急速狂奔。
左右彎折的路像是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腐朽的空氣灌進方宸的口鼻裏,嗆得他一陣反胃,隻能把溫涼抱得更高了點,權當做人體空氣淨化器;而他的高燒剛退,也隻是勉力支持著奔跑,路程才過半,他的額頭上已經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汗珠,夏旦趕緊打開口袋,從最底層拿出一支營養液,貼心小棉襖似的遞到他的嘴邊,方宸也不客氣,配合地仰頭喝了進去。
就這樣顛沛奔逃、互相支持,三人終於勉強摸到了來時的門。
方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溫涼塞成一團,沿著方形通風管拉了出來,夏旦在最後跟著出來。
三人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因為斷電而上鎖的門窗忽得被人大力砸開。玻璃碎落和金屬斷裂的尖銳嘈雜聲中,夾著熟悉的保衛處馮處長的聲音。
“飯桶!廢物!為什麽不給地下儲藏室裝斷電自鎖裝置?!”
“處長,您不是說那隻是個廢棄了的儲藏室,裏麵髒兮兮,不用理會...”
清脆的耳光聲、電流劈啪聲、還有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一瞬間拔地而起,響徹暗夜。
其中的哀嚎隻持續了幾秒,便如同凋零的草木,化成了一攤惡心的黏土。
馮偉的聲音自死寂中響起。
“我再說一遍,軍人的天職是服從,不是質問。在工會,我的命令,你們隻需要回答‘是’,明白了嗎?”
沉默了半秒,而後門外響起整齊劃一的吼聲。
“是。”
馮偉抹掉指尖的血跡,軍靴碾過玻璃渣,發出尖銳而刺耳的噪音。
他的側臉掛了幾道飛濺的血跡,被月光的陰影映得陰惻惻的。平日油滑貪財的馮偉,殺起人來,宛若地獄閻羅,毫不留手。
“進去,給我搜。”
方宸表情一凜。
他抱著溫涼、拉著夏旦的手腕,利落又安靜地滾進了儲藏室對麵的長桌下,壓著急促的喘息,於陰影中注視著那群不速來客。
馮偉的黑色軍靴出現在不遠處,正對著那道虛掩著的門,慢慢地蹲了下來。
方宸把溫涼和夏旦護在身後,渾身肌肉繃緊,眼睛微眯,視線四周環視,伺機以身為餌,尋出空當,把兩人送出去。
馮偉徹底蹲了下去。
他幾乎與藏匿著的三人保持在一個水平線上,如果他轉頭,便能輕易看見陰影處的三人。
不過馮偉似乎發現了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因此沒有回頭,反而湊近了門口。
他先用鼻子嗅了嗅,接著,從兜裏取出一個小矽膠盒,像灑黑椒碎一般,把那黑色粉末灑在門把手上。
他把右手抬在空中,虛虛地左右擰轉幾次,仿佛是在用電子調控磁場方向。
令人驚奇的是,那黑色粉末像是有了生命,隻沿著門把手上的指紋方向旋轉扭曲生長,隻過了一會兒,那指紋的雛形便初顯現。
馮偉取出隨身的留影機,印下了指紋形貌,而後派了兩個人順著通風管的通路爬了進去,而他坐在了手下搬來的椅子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幾枚指紋。
“三種指紋,都挺漂亮啊。”馮偉抬了手,“一會兒,你送去那個戀愛腦那裏,分析比照。”
“榮部長她這幾天都不在部裏...”
“她又去泡男人了?”
“...”
“不急,先存她那裏,等她回來再說。”馮偉輕佻地嘲諷,“她睡過的床,連接起來大概能繞伍元區八圈吧。真是,永動機啊。”
馮偉話裏話外都是鄙夷和調笑,讓方宸厭惡地皺了眉。
馮偉的手下動作很快,不出五分鍾,就氣喘籲籲地爬了回來,半跪在馮偉麵前,回話道:“處長,裏麵的門鎖沒有被破壞,似乎也沒有人進去的跡象。”
“嗯?”馮偉有點意外,隨即失了興趣,“看來隻是誤打誤撞而已。我還以為...”
“是,那處長?”
“算了,沒必要釣魚了。無關輕重的人,不用管。”
方宸攥緊的手微鬆,極輕地呼了一口氣。
馮偉百無聊賴地起身,走到門口時,忽得從懷裏拿出一枚黑色試劑瓶,放在了地上,複又回頭,輕飄飄地落了一句話。
“還是直接炸了。偽造成普通的工廠爆炸事故,會做吧?”
“是,處長。那裏麵會不會被一起炸了?”
“不該管的別管。”馮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隨即攏了外衣,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話,“那扇門就是為了防爆的。遇上這幾千克爆炸當量,連撓癢癢都不算。”
士兵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領了命令。
等到馮偉走遠以後,士兵正要打開試劑瓶,手腕忽得一涼,又一濕。
痛覺後知後覺席卷了他的神經,他低下頭,看見手腕處紮進一柄銀白色的小刀,鮮血汩汩湧出,仿佛噴薄的血泉眼。
“啊...”
他的吼叫聲還沒徹底甩出喉嚨,就被方宸猛地撲倒,安靜迅捷又凶猛,仿佛一隻潛伏已久的野狼。
“別出聲。”
士兵忍痛抬眼,隻對上一雙嗜血的雙瞳,那眼底的寒芒刺得人脊背發冷。
他剛要張口,方宸的小刀轉了一百八十度,充當血肉筋骨絞碎機。
“我說了,別喊,嚇著別人睡覺怎麽辦?”方宸一字一頓,唇邊笑意淡淡。
“……”
誰特麽在這種時候還能睡著?!
能做上馮偉的心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
士兵反手一擲,那瓶子直接清脆地砸進了甬道間,打算與方宸來一個同歸於盡。
方宸瞳孔一縮,身體不要命地向前撲了過去,用指尖堪堪勾到了那瓶子的綁帶。
他唯一的線索,不能被毀。
可也因此,他的後背完全**在士兵的麵前。
那手腕鮮血如注的人咬牙忍痛拔出了匕首,獰笑著朝方宸的背後紮去。
“混蛋,去死吧。”
方宸極快地抽出另一把刀,想要回身招架,轉頭卻被出乎意料地灑了一臉的血。
夏旦正用她皓白的手掌握著尖銳的刀柄,表情毫不痛苦,隻是過於用力導致的手臂顫抖,臉色也十分蒼白。
方宸表情一瞬間沉了下來。
他手中的刀再不容情,手臂橫展,利落地一刀割喉。對方被一擊斃命,頭頸處的動脈安靜地汩汩淌血,而方宸擋住了夏旦的視線,將他護在了身後。
“以後保護好自己就行,不用幫我,我不需要。”
方宸輕輕拉過夏旦的手腕,剛想替她包紮,夏旦卻縮回了手,笑出兩個小酒窩。
‘我不會痛,所以沒關係。’
夏旦無聲地比劃著,手上的血珠甩了一地。
方宸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一旁昏迷不醒的溫涼,又看了看側臉有傷、滿手是血的夏旦。
這都是他執意要查線索而無辜牽連的人。
方宸沉默地背起了兩人,蹲守在門口,過了一會兒,見門口已經沒有了守衛的士兵,便極快地順著牆根跑了出去。
約一百米後,他把兩人放在一個隱蔽安全的轉角處。
他蹲在夏旦麵前,囑托道:“你帶溫涼回去。”
夏旦焦急地抓著方宸的衣角不讓他走,拚命地擺手,讓他不要衝動。
方宸從脖頸處解下那隻銜尾蛇的銀鏈,又從兜裏取出一塊極小的鐵磁體碎塊,強硬地掰開夏旦的手,擱在她掌心。
“馮處長取了我們三個的指紋,大概要交給榮處長。似乎還有幾天的時間周旋,先別急。等溫涼醒了,讓他去試著跟榮處長交涉,隻要能擺平,無論賣臉賣身還是賣軍銜都無所謂。實在不行,帶著這塊鐵磁體,去找一號白塔的劉少將,告訴他,我查到了他關心的鐵磁體流向,就在這間地下倉庫裏。這是我在門口撿到的,雖然沒有證據,但值得一賭。到時候,你用這條情報換他保下你們倆,應該沒有問題。”
方宸的聲音更加急促,壓得極低,認真地看著夏旦,強迫她記住自己的話:“如果我沒死,我會出來解決這些事。如果我死了,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不要被我拖下水,跟我堅決劃清關係,保住自己。夏旦,你聽懂了嗎?”
夏旦眼淚簌簌地掉,使勁兒搖頭。
方宸卻也不肯再多說一句。
他扶著牆要起身,可卻發現自己的腰帶被昏迷的溫涼牢牢地攥著。
平日看著懶散體弱到令人不齒的人,昏迷的時候卻強硬地讓人刮目相看。
方宸使勁一拽,粗糙的邊緣把溫涼的掌心割出一道血口。
可後者還是沒鬆手。
溫涼的手臂就那樣虛弱而執著地懸在半空,搖搖欲墜,像極了兩人可笑的精神鏈接。
方宸沉默地看著他。
忽得,他強硬地將五指揉進溫涼的掌心。
兩人染血的手掌相合,第一次牽起了彼此的手。
方宸第一次坦率地看著溫涼,那雙清澈明亮的瞳孔像是被油彩浸過一般,鮮活濃重地流淌著笑意。
他什麽也沒說,卻像是說盡了心底的篤信。
隻半刻,方宸便甩下溫涼的手,頭也不回地跑回那座漆黑晦暗的深夜食堂。
很快,一道驚天的爆炸聲自其中響起,接著,漫天的火光如融金岩漿,嘶吼著攀上半邊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