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前瞻性

龔霽找馮處長反複確認了事情經過以後,才肯把這兩個無家可歸的逃課學生收進班裏。

等到龔霽拉開門走回那間小小的儲藏室的時候,那張長桌子上已經並排坐了三個人。

最前麵趴著的是隻露半張臉、眉骨鋒利而優雅、眼角困出眼淚的溫涼;中間坐著的是腰背挺拔、唇邊帶笑、手裏轉筆的方宸;而原本那把椅子被搬到了桌子直角處,一個戴著軍帽的雪白團子端端正正坐著,手臂聽話地交疊並好,放在桌上,隻是身高太矮了的緣故,顯得整個人像是被掛在桌子上。

龔霽關上門,門發出細微的‘哢噠’聲,一瞬間,三雙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是看戲、一是淡漠、一是茫然。

...看上去沒有一個是正經兒想要來上課的。

龔霽按了按眉心,扯開凳子坐在他們三個對麵。

“剛才講到哪兒了?”龔霽把視線移到桌子邊緣的雪白團子上,隻看到了那人軍帽下的一抹茭白臉蛋。

“……”

那人雙手反握住兩隻小臂,緊張得嘴唇抿起,像極了被點名提問卻大腦一片空白的學渣。

“那麽...”

龔霽隻說了兩個字,小團子嘰裏咕嚕地滾下了座椅,站在板凳後,腰杆兒挺得很直,甚至後彎到想要栽倒,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習的軍姿,實在是用力得過了度。

看那個年輕向導實在站得危險,方宸不露痕跡地伸長手臂,用溫熱掌心貼在那人的背上,扶正了即將栽倒的人。

伸出援手的人沒有半句體貼的詢問,被幫助者也沒有說半句感謝的話、隻是緊張得漲紅了臉。

溫涼撐著手肘,懶懶一笑:“多麽和諧的戰友情,我們狐狸真是心地善良、熱心助人的新時代好青年。”

“看跟誰比了。跟某位混吃等死冷血無情的長官比,那確實。”方宸挑眉,笑意略顯鄙夷,“...綽綽有餘。”

“啊?你說誰?”溫涼修長手指攏在耳側,耳背又欠揍地問道。

方宸嗬嗬一笑,留給他一個‘自己體會’的側臉。

龔霽目光逡巡在這三個人中間,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收拾破山河、從頭教。

他重重地拍了桌子,低喝道:“都給我站起來!”

桌上的白板被震得飛起半個角,又重重砸在桌麵上,發出啷當一聲響,又嚇得小團子一個激靈,臉鼓得更像糯米圓子。

方宸拖著溫涼起來,在凳子後麵站了一排,靜候長官訓話。

“第一,個人素質要達標。”

龔霽視線掃過三人一線,聲音比往常略帶冷銳,仿佛肩上擔了教官的職責,連聲音都被武裝到為人師表。

他目光直接落在溫涼那副困倦的臉上,低喝道:“雖然現在是培訓課程,可坐有坐樣、站有站樣依舊是最基本的士兵守則。腰不正,當什麽兵?!”

方宸右手‘啪嘰’一聲拍在某站不直的向導腰間,眉間舒爽,顯然是蓄謀已久。

溫涼:“……”

小龔霽,如果想要點名道姓的話,直接報他部隊編號就行了。

還有,狐狸,腰要斷了。

“第二,個人衛生要整潔。現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對敵作戰,但軍容軍貌依舊是不容鬆懈的一項日常自檢項目!領口、袖口、褲腳不能散,意識才不會懈怠。”

溫涼知道這話又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很配合地抬起手臂,把袖口遞給方宸,明朗一笑:“方哨兵,反正腰都替我正了,袖口領口和褲腳也麻煩了。”

龔霽蹙了眉,也沒阻止:“他早年受了傷,身體確實不方便。互助也好,自己動手也好。限時半分鍾,現在開始。”

溫涼笑得爛漫:“謝了,戰友。”

方宸:“……”

他哪兒受了傷?

腦子麽?

溫涼的衣領被猛地攥緊,方宸手臂一拉,將那笑眼流轉的溫某人提到自己麵前。

這時,方宸才意識到,溫涼那個老鹹魚站直了,竟然跟他一樣高,高得有點礙眼。

“蹲下,擋太陽了。”

“哦。”

溫涼雙膝微曲,微微抬起下頜,那雙爛桃花眼裏盈著的笑更礙眼了。

方宸膈應得差點把他領口的扣子扯下來。

“閉眼,吵到我了。”

“哦。”

溫涼又聽話地閉上眼,也不問緣由,隻聽話照做,仿佛沒走心沒過腦,不在乎被鄙夷,也不在乎被針對,萬事都做玩笑過,毫不在意。

方宸心裏沒來由地梗了一下。

他撤開手的時候,力道沒控製住,掌關節抵著溫涼的鎖骨,落了一個空洞的悶響,像是故意錘了他一拳。

溫涼:“?”

方宸:“幫長官整理內務,是我的榮幸。”

溫涼委屈:“所以要打個鼓慶祝一下?”

方宸:“哦,嗯。”

龔霽自動屏蔽了兩人的吵架,隻專注於手裏的工作。他彎下腰,給那個散兵整理著腰帶,微微用力,卻覺得衣服裏空****的,他用力收緊,勒出一道細腰來。

小團子白皙的臉漲得通紅,死死抿著嘴唇,杏眼裏隱有水色,一動不敢動。

龔霽從不性別歧視,也沒有性別優待。他仔仔細細地從衣角整理到領口,像是理順了一張無暇的紙,不留一絲褶皺。

“散兵沒有塔組收容,所以沒有人教過你行軍準則,第一次內務不整我可以諒解。以後,就照著這樣的標準來,知道了嗎?”

她點點頭。

龔霽眉頭微皺,又提高聲音問了一遍:“回答,聽見了嗎?!”

她拽著衣角,手繃得僵硬,指節泛著青白,脖頸用力繃著,似乎想要說話,可隻有喉嚨間的氣聲淌過。

“聽...聽...聽見了。”

聲音很細,如蚊子扇動翅膀一樣,甚至聽不清那是什麽字,像是被拆扁折斷的文字,支離破碎地攤在眾人麵前。

龔霽怔了怔,眉頭皺起。

“你這種身體情況,怎麽可能通過資質測試?”

龔霽轉身走到長桌,拿起她的身份檔案,一目十行地掃過,眉頭皺得更緊:“工會不允許任何弄虛作假的散兵混進來。課後,我會將此事報告給鄭處長。”

她猛地屏住呼吸,搖了搖頭,有些慌亂地打著手勢,似乎想要說什麽,右手握住喉嚨,可發不出聲音的焦灼讓她險些哭了出來。

她忽得想起什麽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雙手遞給了龔霽,表示自己是堂堂正正考進來的。可手抖得厲害,紙簌簌發顫,顯得惶恐又倔強。

龔霽拆了那張紙,掃過成績。

“入門資質測試結果,及格。”

再翻轉到背麵,看到詳細的分列項。

“向導共情與感知,優秀;向導核心資質,低等;向導基礎知識...不及格。”

她打著手勢,解釋道,基礎知識有聽說讀寫,她確實不及格,可三項成績均一均,就及格了。

方宸的視線卻落在向導入門資質測試的印戳上。

紅泥鋼印,‘葉既明’三字赫然橫在鋼印中心,顯得肅穆、高高在上。

“葉既明。”方宸默念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技術與進化部的部長。”溫涼好心解釋道。

“向導的入門資質測試,和我們不一樣?”

“是啊。”溫涼說,“向導數量少,經過初篩,幾乎就不剩幾個了。他親自主持考核,工作量倒也不大。”

“...既然是部長,為什麽名聲沒有趙副部長響亮?”方宸提出了順理成章的疑問,“工會的人隻巴結著趙景栩,好像不知道有葉既明的存在似的。”

“葉部長一貫淡泊名利,不爭不搶,稟性高潔,有什麽事都是趙少校出麵辦的。雖然大家尊敬他,但也知道,要求人辦事,還是要找副部長。”溫涼攤手,表示理解,“畢竟求神難,求人易。”

“不爭不搶、稟性高潔?”方宸聲音帶著興味。

“怎麽啦?”

方宸瞥了一眼溫涼那副懶洋洋的模樣,輕嗤道:“不爭不搶坐穩高位,我覺得神奇而已。畢竟,我見過一隻不爭不搶的懶散鹹魚,被眾人嘲萬人踩,這對比可真慘烈。”

溫涼抬眉:“狐狸,你是在心疼我還是在誇我?”

方宸扯嘴角:“...都不是。我是在鄙視您,長官。不吃人就要被人吃,您能活到現在,純屬老天健忘。”

這邊兩人又在吵架,那邊兩人卻沉默深重。

她垂著頭,緊緊貼著褲縫的雙手更加用力,指尖摳著大腿側麵,水蔥似的指甲都發白。

麵前那雙黑漆鋥亮的軍靴一步步地邁向她。

她呼吸都被踩得停滯。

“你本身資質不高,可共情與感知力卻很強,對你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就像高壓容器,那些一股腦湧進的、未知的、混沌的情緒,遲早會把你壓垮。再加上你的聲音太小、溝通障礙,更加進一步阻礙了你的成長。”

她死死抿著嘴唇,臉漲得通紅。就在她以為龔霽會趕她去別的組時,耳邊卻落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話。

“如果你堅持入我的組,那麽我不會因為你不能說話而對你放寬要求。如果課程結束時,你不能達到我的要求,你一樣會被趕出工會。”龔霽頓了一頓,把視線移向溫涼那張看戲的臉上,嚴肅道,“溫少尉,您也是一樣。”

溫涼:“……”

其實不用事事都想著他的。

他歎了口氣,看向小向導,無奈地笑了:“我們以後都被龔中尉拉進黑名單了,想哭就哭吧。”

小姑娘被溫涼一句話逗笑了,唇角輕輕抿了抿,露出左側一隻隱隱約約的小酒窩來。

溫涼也笑:“你叫什麽?”

小團子墊著腳,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三人從高處觀摩她的字。那些字體結構和諧,筆力遒勁,可以看出她確實是下過一番功夫練字的。

不過,自從人類文明被地磁風暴打擊以後,存活變成首要目標,技術變成唯一信仰,那些無關緊要的文化和浪漫就成為了被人嘲諷的奢侈品。

而不求上進,是會被人吊在道德輿論高地上燒死的。

她剛寫了一個夏字,也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臉漲得通紅,仿佛怕被人說她不務正業。

可她對上的三雙目光,卻沒有任何鄙夷和嘲諷,這讓她安心了些,於是抿了個甜甜的笑,又垂著頭努力寫下她的名字。

‘夏旦’

溫涼:“……”

方宸:“……”

夏旦:“?”

龔霽:“怎麽了?”

溫涼撲在桌子上笑,笑得雙肩微顫。

方宸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打著圓場。

“沒什麽,隻是覺得,二位的名字很有前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