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債主 晚安
方宸沒有把擋著眼的手臂拿下來,也沒有回應,像是睡著了,又像是給剖心掏肝的曲文星留一絲尊重。
隻要不害人,沒有任何一條路是值得鄙夷的。
直到門被輕輕地合上,他才慢慢地放下手臂。
他抬起手掌,看著被慘白月色映亮的破碎掌心。
那裏的新舊傷痕交疊,幾乎已經沒有一處好地方,而崩裂的血肉被掌紋絞碎,露出鮮嫩粉色的血肉,嬌豔而可怖。
“強者?我?”方宸輕笑,“最近,這些人真是越來越會說笑話了。”
隨著方宸的話音落下,室內再沒有任何聲響,靜得落針可聞,唯有下水道的水流聲嗚咽作響,回**在午夜。
地下室的隔音不好,樓上的時有時無的腳步聲清晰地傳了下來。
方宸淺眠,輾轉反側,半夢半醒。呼吸時而急促時而緩慢,眉頭一直蹙著,仿佛在睡夢裏也不得安生。
而身旁躺椅上本該一睡不醒的人卻極緩慢地張開了眼。
他沒有如往常的困倦,眼底清澈,隱有血影萌生。
他抬起右手,看著毫無瑕疵的掌心。
低精度匹配儀的觸感還留在手心裏,冷滑堅硬,卻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正蹙眉思索,耳邊傳來方宸紊亂的呼吸聲。
“嗯?”
溫涼起身,右手撐著小木箱,隨意靠坐在邊緣。
他俯身,慢慢靠近方宸的睡顏,在咫尺,停了下來,用右手食指輕輕點著方宸側臥時露出的一截後頸。
方宸微皺的眉慢慢鬆開,呼吸逐漸綿長,仿佛意識在溫涼向導素的引導下,逐漸沉眠心湖底部。
溫涼安靜地用目光描摹著方宸的五官,眼瞳幽深,望著方宸的目光卻仿佛罩上了一層霧靄,看不清眼底的真實情感。
“嘶...”
溫涼又撫著額頭輕喘了一聲。
他能感受到,心底某塊冰封的角落被方宸砸出了裂縫,那感覺很不妙,仿佛某些磅礴又不受控製的力量正在覺醒,連帶著那些殘破的血色片段也跟著複活。
他慢慢抬起右手,指尖的氣旋正調皮地纏繞著食指指節,歡快地招搖起落。
溫涼撣走這細微的能量波動,歎了口氣。
“旺財,你在不在?”
話音剛落,一隻半透明的精神體便從他精神圖景中奔了出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體黝黑,翅羽妥帖,目光炯炯,死死地盯著溫涼,像在盯一隻肥蟲子,張嘴就要啃他。
“這麽盯著我幹什麽?幾天沒見,覺得我長得更美了點?”
旺財臉抖了一下。
溫涼右手抓住他的喙。
“不許吐。怎麽跟小狐狸似的?”
旺財翅膀抖得更厲害,簌簌掉毛。
當然,掉得不是蛋白質,而是電磁波,那本就虛弱的精神體散發出支離破碎的電磁波動,溫涼不得不反手安撫自己的精神體。
“旺財啊,你是我的精神體,可怎麽一點都不隨我?”溫涼又歎口氣,“外麵世界很危險,你要學會裝瞎保平安。再說,你答應我的,平時不化型。哎,對了,關於我們上次說好的老鷹變小雞...”
老鷹氣得瘋狂三連啄。
‘休想讓我裝雞!裝貓頭鷹已經是我的尊嚴底線了!!那種呆頭呆腦的家夥...’
“你看看,這就是你的格局不夠大了。尊嚴這種東西是自己的,跟外在有什麽關係?鷹有鷹的長處,雞有雞的好處。雞不會飛,但它會打鳴啊。難道你從打鳴中得不到成就感?”
‘……’
旺財盯著溫涼,某位向導正歡樂地展開雙手,讓他‘格局打開’。某老鷹爪子有點抖,站不太穩,於是朝著溫涼肩頭上虛虛靠了一下。
“聽得很入迷嘛,旺財,這就對了。你聽我說啊...”
溫涼孜孜不倦地‘教導’他單純可愛的精神體,說什麽,如今不比從前,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危險,鷹生目標應該是裝雞打鳴,混吃等死過日子。
旺財累了。
他斂了黑翅,安靜地伏在不成器的主人肩膀上。
這個位置,他熟悉又陌生,仿佛那些年,主人還不是現在這樣懶散等死。具體發生了什麽,他幾乎都忘了,可那樣的感覺是不會丟的。
冷傲,淡漠,殺戮與死寂。
風的味道裏有血,他記得很清楚。
‘老溫,你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造反。’
雄鷹用嘴輕戳溫涼的手背。
“你不會的。”
溫涼又笑,眼眸輕彎。他俯身給方宸拉了被角,隨後輕輕問道:“旺財,你覺得這張臉熟悉嗎?”
旺財黑翅微展,安靜而敏捷地飛落,輕臥在方宸的側臉旁,用喙紳士又輕緩地輕觸方宸的胸口。
那指環裏的波動忽得被激活,旺財被一股細微卻極有生命力的能量源包裹著,像是輸送了生命之源,黑鷹本是有些虛散的身型漸漸凝實,羽毛根根分明,黑亮溫潤,像是塗了一層薄薄的脂。
溫涼微微踉蹌,又是那股熟悉的能量爆炸在他身體裏豕突狼奔。
“嘶...”
他疼得彎了腰,跌坐在躺椅旁,冷汗瞬間就爬滿了光潔的額頭。
“夠了...”
他把臉埋進臂彎裏,想強迫自己壓下那滔天波瀾,卻脊背猛地一顫,險些噴出一口血。
他熟練地咽下喉嚨間的鐵鏽味,用濕冷的手摩挲著撕開躺椅下貼著的針管,二指捏開保護套,露出森白寒冷的針頭。
他沒有猶豫,對準自己的手肘,粗針頭直接戳進了那纖細的血管。
淡金色的**極快地順著血液流奔,仿佛一汪冷水蓋在了燒得正旺的碳火上。
一人一鷹同時無力跌落。
溫涼倒在躺椅前,勉強抬起右手,護住了旺財有些被拍散的軀體。
‘老溫,這裏的能量波動...’
“雖然有些不同,但有一部分跟我的能量波動很類似。”溫涼隨意舔掉唇邊滲出的殷紅,輕咳了一聲,“看來,方宸真的跟我的過去有關。這可不妙,要不,我過兩天直接跑路吧。”
‘你怕他,想避開他,又對他有點興趣。老溫,你多少年沒有對別人產生過興趣了?’
“我博愛,不專情。”
‘我是你的精神體,你在跟我搞自欺欺人那一套?’
“……”
旺財伏在溫涼肩頭,虛弱地說道:‘老溫,我覺得,如果你想...你就打開...’
“……”
溫涼沒有說話,隻靜靜地坐著,直到旺財的身影隱於暗夜,散在空氣裏。
他的眼簾低垂,唯一的月光透過狹窄的換氣扇傾瀉在方寸之地,暈涼了他烏黑的睫羽。
他的膚色白而薄,被月光一照,幾近透明,而臂彎處的一大片淤青和五六枚針孔觸目驚心地橫陳其中。
獨自坐了一會兒,他終於舍得從地上爬起來,重新靠在躺椅上。
在墜入夢境前,溫涼抬了眼簾,看著安睡的方宸,輕聲一笑。
“債主,晚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