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真與假

葉既明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層台階卡住。

旁人抬腿小小一步,與他而言,卻像是天塹。

他又試了一次,意料之中的碰壁然後跌回原地。電動輪椅的驅動不足以支撐他越過障礙,於是葉既明果斷放棄了近路,打算繞點遠。

他右手剛撫上方向杆,麵前卻不期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麵容嚴肅、骨線硬朗、短發板寸,軍裝筆挺一絲不苟,赫然是話題中心的另一位主角:趙景栩。

“趙少校,有事嗎?”

葉既明溫和地開了口,嗓音溫潤中帶了一絲啞。

“沒什麽事。”

趙景栩說了四個字,便不再說話,隻直勾勾地看著麵前的男人。

葉既明也不主動開口、亦不催促,隻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細瘦的手腕輕輕擱在輪椅銀白的扶手處,無名指上的婚戒在月色的洗滌下泛著盈盈的幽光,映得他氣質更加溫柔。

開了一天一夜的會,正常人都會受不了,何況是身體虛弱、常年久病的葉既明。

可他卻耐心地陪趙景栩守著寂靜,周身氣度優柔溫和,仿佛病痛隻摧殘他的身體,沒有觸及他的靈魂。

趙景栩終是淡淡開了口:“為什麽要辭職?”

葉既明笑了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六十天是病著的。我的向導核心也因此極度不穩定,時常崩潰。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何談照顧好部裏的工作呢?”

趙景栩:“這些年,你兼顧得很好。”

葉既明:“是嗎,謝謝。”

趙景栩走到葉既明的身後,握住輪椅的扶手,輕輕用力一抬,使了個巧勁,便輕巧越過了那一級台階。

葉既明抬眸,又說了一聲‘謝謝’。

趙景栩推著輪椅,目光凝視著葉既明端坐的背影。

那樣瘦弱的肩膀,偏偏撐起了少將的軍銜。

不可思議。

趙景栩忽得停了腳步,引得葉既明側了頭,微笑著看他:“怎麽了?”

“我搶了你指揮官的位置,你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葉既明沉吟片刻,吐了兩個溫和又真誠的字:“恭喜。”

趙景栩捏緊輪椅把手,手腕猛地用力,向外扭轉,車輪便‘滋啦’著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轉了一百八十度。葉既明攥緊了扶手,隨著輪椅一同向後轉,被迫麵對著臉色冷沉的趙景栩。

“恭喜?剛才的會議,你刻意提出了辭職,是為了彰顯你不貪圖權勢,也是要借其他人的嘴說出你的想法。以退為進,手段不新鮮,倒有效。你還是部長,是整個白塔裏最受人尊崇的學者,手中依舊掌握著信仰的力量。”

“你言重了。”葉既明溫和地彎了眼睛,“我是知識的傳遞者,不是掌控者。試圖掌控,既定滅亡。”

“是麽?”

“嗯。”

趙景栩濃眉下是迥然幽深的視線,仿佛要透過葉既明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譜,看透那人心底的真實想法。

“這些年,你教給我無數真理,卻又帶給我無數謎團。葉教授,我真的看不透你。”趙景栩說,“我的終生目標,是探尋人類的進化終點,你領我入門,現在卻攔在我麵前,不許我攀登天梯。我以為你稟性高潔,可看了幾年,才發現,你也不過是個權力的走狗而已。告訴我,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葉既明輕笑。

“站的位置不一樣,看到的東西也不同。僅此而已。”

趙景栩目光依舊緊緊鎖在葉既明優容的五官上。

“你知道麽,有時候,我覺得你假得像一條亙古不變的真理。”

葉既明:“這話很有趣。”

趙景栩:“有趣嗎?接下來的事情,或許還會更有趣。”

他俯身,雙手撐在輪椅的扶手邊緣,與葉既明貼得很近,近到幾乎要打破師生之間的那份禁忌距離。

“葉教授,你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麽淡泊名利,相反,你很怕失去權力。我能隱約察覺到這樣的事實,卻不明白背後的邏輯。正如你所說,站的位置不一樣,看到的東西也不同。所以,我要爬上去。奪走你的‘恒星計劃’,是我的第一步。總有一天,我會取代你,那時我就知道,你俯瞰的,是怎麽樣的一個世界。”

葉既明安靜地看著他,靜水流深,眼底深邃而包容萬象。

趙景栩卻感受到了危險和壓迫。

這樣很好。這說明,他離真實的葉既明又近了一步。

不是眾人嘴裏說的那個,安全溫和、無害又仁慈的睿智部長,而是充滿野心、陰暗冷血的劊子手。

明知那表麵繁花下藏著的都是尖銳冷刺,趙景栩卻無畏地踩著這片禁忌荊棘,心中難掩恐懼和激動。

“我聽說,三年前的爆炸案,因為你操作失誤,而導致了你的心血付諸東流,也落了終生殘疾,向導核心失衡,身體虛弱,終年臥病。”

“是的。”

趙景栩彎了腰,聲音很低:“你撒謊了。”

他的臉在月光下被映得半邊晦暗,瞳孔卻閃著勢在必得的光。

葉既明抬眸,微笑:“為什麽這麽說?”

“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探尋,主動發問。你心虛,卻又在掩飾。”趙景栩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謙遜地問他學術疑難,可他的動作卻極具壓迫性,“原來,你也會害怕?”

他細細地笑,隨即輕靠在葉既明的側頸,仿佛隨意張口,便能用利齒咬開那纖細的血管,肆意吮吸。

“你的向導核心浩瀚如海,我見識過;而你細心的操作指導,我也了解。世人都承認的事實,在我眼裏,就是一場盛大而拙劣的馬戲。你在掩飾什麽?與‘恒星計劃’是否有關?”

他慢慢抬起手,掌心處躍動的電子赫然是最純淨的紫色。

整個塔裏的A級哨兵屈指可數,趙景栩是其中最年輕的,像是皇冠上的紫水晶,閃耀奪目。

葉既明微笑著看他,巋然不動。

趙景栩喉間發出一聲野獸似的嗚咽低喝,憤怒道:“不要再試圖用沉默來馴服我!”

趙景栩掌心紫光像是一道道藤蔓爭先恐後地向著手無縛雞之力的葉既明野蠻生長。

葉既明終於開口。

“‘恒星計劃’隻是優化人類進化的一項實驗,你看過項目研究進度匯報書,該知道,這計劃,與部裏其他實驗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是實驗總會有失誤,而有些失誤帶來的後果是毀滅性的。”葉既明撫著膝蓋,眸光清淺溫和,“原來,我殘疾的三年,在你看來,隻是做戲?”

“對,至少,我不相信你弱得毫無反擊之力。”眼前的紫色仿佛奔湧成了一道疾走奔騰的瀑布,咆哮著,向著葉既明的眉心打去,趙景栩用高溫和急速凝成的狠戾,沒有半分留手,而他極為偏執的聲音,響徹暗夜。

“葉部長,證明給我看,你沒有撒謊。”

“我們...還真是有些像呢。”

葉既明無聲地笑了,在淩厲的攻勢下,他瘦弱的身型終於微晃,顯然是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能量波動,開始感到暈眩,可他始終淡淡地笑著,連躲都不屑一躲。

這樣的蔑視讓趙景栩更加急躁。

眼看著那紫色湍急的電子瀑布就要穿透顱骨,打穿眉頭,驀地,一高大的身影疾奔而來,擋住了趙景栩的奪命一擊。

‘嘣’地一聲,兩道高速電子流對撞,幾乎要把空氣內部打出一個空穴來。

撞擊後的餘波如同隕石落入水麵,泛起滔天水花,落了驚天動地一聲巨響。

巨大的能量爆炸撞上特殊材質的牆體,隻是瞬間,白色光滑的牆體便爬滿了裂紋。

“咳咳...”

聽得背後隱忍的低咳,劉眠立刻轉身護住葉既明,把他抱進了懷裏,低聲問道:“你怎麽樣?”

“...有點頭暈,沒事。”

“你有點發燒。”

“嗯,今天累了。”

“我抱你回去。”

“麻煩你了。”

葉既明攬住劉眠的脖頸,順從地靠在他的懷裏。

趙景栩看著兩人婚戒交疊的手,然後轉而看向相互依偎的二人。

每當這時,趙景栩總會想到坊間流傳的故事,比如,劉眠在葉既明門前跪了三天三夜,終於求婚成功;比如,葉既明遭受意外重傷垂危,劉眠衣不解帶,日夜守在他身邊,直到脫離危險。

他們總是客氣而恩愛,像極了標準模範伴侶標本,挑不出一絲錯漏。

可在趙景栩眼裏,卻是假得很教科書。

這樣的金科玉律,他信任,卻又懷疑。

“劉少將。”趙景栩收了眼底的瘋狂與試探,規規矩矩地行了軍禮。

劉眠沒有回答,右手攥拳,直接重打了趙景栩一拳。

那一拳帶著灼熱滾燙,幾乎要擊穿趙景栩的肩胛骨。

痛意一瞬間便湧上趙景栩的大腦,他壓抑地低喘了一聲,不由得踉蹌半步,靠著牆才能站穩。

劉眠彎腰,打橫抱起臉色疲倦的葉既明,踩著慘白月光,留了一個陰冷的背影,還有淡淡的一句警告。

“我希望明天能收到你的檢討書。如果還有下次,我不保證會不會把你告上軍衛法庭。”

趙景栩看著自己肩頭印下的焦黑拳印。

那是劉眠刻意給他留下的恥辱標簽,是被侵犯領地的哨兵拉起的警戒線。

而趙景栩淡淡撕掉了那塊軍裝衣料,棄之如垃圾。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金色的勳章,上麵隻畫了一顆金色的恒星,孤單又高貴,極負權威。

那是從葉既明的軍裝左胸口袋上摘下的,象征著‘恒星計劃’指揮官的身份標識。

趙景栩刻意地別在了一模一樣的位置,對著玻璃,正了正儀容。

‘恒星計劃’、技術與進化部,還有,葉既明。

很有趣。

他會一步步了解、掌控,然後,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