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誤入賊船
五十三號人手一盒熱氣騰騰的晚餐,肉香飄在掩體內部,簡直像是泡了個充滿幸福香味的桑拿。
方宸坐在任錢身邊,安靜地吃著晚飯,並不多話。
任中校看他黑色襯衫有些單薄,怕他晚上冷,於是從包裏取出一件全新的厚實湖藍色軍裝,領口處依舊繡著花體的‘五十三’。
“沙漠比熱小,晝夜溫差大,別凍生病了。”
方宸這次沒有猶豫,放下餐盒,就把那件質地微硬的立整軍裝套在了身上。
方宸身材高挑,手腳細長,肩寬腰細,比例完美,配上立領軍裝和軍帽,年輕人的意氣風發耀眼得讓人心裏一燙。
任錢抬手,拍拍方宸的手臂,大口扒了飯,囫圇的模樣像是幾百年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
方宸盤腿坐在原地,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輕咳一聲,提醒他別把自己噎死。
“首長,隻是因為您需要我,我也需要您,所以互惠互利而已,倒也不用這麽激動,您說呢?”
任錢朝不會說話的方狐狸肩上狠拍一把,差點打到他的傷口,手硬生生扭了半寸。
他揉著手腕,從懷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保溫壺。
外表也是薑黃色的,樣式與劉眠手裏的那個差不多,隻是體積減半,袖珍小巧得像是醫用酒精壺。
任錢扭開壺口的螺紋,辛辣的氣味從酒壺裏飄了出來,嗆得方宸扭頭又咳了一聲。
任錢見他終於吃了癟,壓著聲音笑得開懷,給那些老哨兵一人分了一口,然後舉著酒壺,朝著方宸問道:“不會喝酒?”
“沒喝過。”
以方宸謹慎的個性,是絕對不會在一群陌生人麵前嚐試一個有可能會讓自己失去意識的新東西。
可今晚,他的自我保護意識忽得斷崖式下跌。或許是因為褪去了逃犯的身份,或許是搭上了劉眠這條大船,又或許是,順利找到了溫涼、有了查清哥哥之死的解謎鑰匙。
可這些都不足以讓他卸下防備。
方宸下意識地把手裏吃空了的飯盒遞了過去,任錢笑著給他倒了五個毫升的量,讓他悠著點喝。
方宸端著酒飯盒,環視著那群醉醺醺的老爺子,忽得昂首,喉結滑動,直接悶幹了那口酒。
或許是因為,在五十三號裏,他就算醉了撒酒瘋,好像也沒什麽關係。
強刺激性**將方宸的喉嚨灼得生疼,一股熱氣竄上頭頂,在鼻腔口腔裏打著轉,他實在沒忍住,抵著唇大聲咳嗽,咳得眼底水光漣漣。
五十三號敲碗敲筷子,不帶惡意地起著哄。
任錢比了一個‘噓’,轉頭給昏睡中的溫涼拉了拉衣服,又探了探他的額溫,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怎麽樣?”方宸大發慈悲地問。
“不知道。自從我到五十三號,就沒見過他動用核心釋放精神力,所以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任錢小口抿了酒,好奇地問他,“聽你說,當時看見了時空被扭曲?磁場被靜默?”
“嗯。”
方宸沒有隱瞞,把眼見的一切都跟任錢說了。他本以為這很普通,可現在,看見作為高級向導的任錢同樣渴慕的目光,他倒有幾分相信劉眠告訴他的版本:《一代傳奇向導-溫涼傳》。
任錢舉著酒杯,手指劃過這清冷的空氣,撚了一把不存在的波動。
“我們的世界充滿輻射,也即是充滿了磁波動。你看,幾乎所有物體都會有輻射,隻是強弱不同而已。就像你剛剛加熱這塊肉一樣。你是催動了身體裏的微觀粒子,讓它高速運動,產生熱輻射。這輻射,就是電磁波。而我們精神圖景裏的電子,在磁場裏可能會受力偏轉。在沒有向導的情況下,哨兵必須要克服強烈的磁場波動,才能讓電子精準打擊敵人。這個過程痛苦且讓人疲勞,幾乎沒有哨兵可以長時間獨立作業。而溫涼的能力,簡直是為哨兵掃平了一切障礙,像是,導航係統和動力係統綁定後的超級助推器。”
方宸拒絕地很利落:“指揮官,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跟溫涼搭檔,容易有生理反應,惡心想吐。”
任錢回頭看一眼溫涼,又看一眼方宸,遲疑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對溫涼的敵意這麽大,但在我看來,他其實人並不壞,隻是有時候,過於懶散了點。”
方宸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手肘搭在膝蓋上,拇指輕輕摩挲著藏在胸口的黑金指環。
他慢慢抬頭,聲音很輕,如風一般:“指揮官...我想問問,溫少尉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任錢也喝了一口酒。
“我不知道。”
方宸這次略有些意外,抬頭重複問道:“不知道?”
任錢點頭。
“我剛來五十三號的時候,溫涼他親自給我擺的接風宴。那一晚,五十三號大家都醉了。你也知道那些老哨兵人有多好,我們喝得很醉,推心置腹共商未來,溫涼就在我們中間,說起熱鬧的事就一起大笑,談起難過的事就跟著抱頭痛哭。這樣的世俗和從眾,會讓我覺得,他的血和酒一樣熱。”
“後來,我帶他出去完成任務,讓他做他就做,不讓他做他就絕對不插手,聽話得像個沒有心的機器;也有人會嘲諷他落魄無用,我開始還護著他,可溫涼聽了那些話,竟然也跟著笑,不是苦笑,是真的覺得有意思的那種笑。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多管閑事的傻子。”
“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老溫沒發火,反而一直在安慰我。從那時開始,我就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懂過他。你說,一個人怎麽能活成這樣的超脫,怎麽能活得這麽不知所謂?”
方宸安靜地聽著,直到任錢停下來的時候,才淡淡地接上了話:“那他的過去,指揮官了解嗎?”
任錢搖搖頭。
“老溫以前在秘密派遣隊裏擔任重要職位。那個派遣隊,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加密了的。如果不是為了替老溫尋找合適的哨兵配對,總塔也不會在分塔指揮官麵前解密他的身份。隻不過,這麽多年,老溫像是把自己鎖起來似的,沒人能走近他。”
任錢頓了頓,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 。
“對。就是這樣。老溫給我一種感覺,他總把自己埋在熱鬧和喧囂裏,旁觀著庸人自擾,跟看熱鬧似的。看著最合群,實際最疏離。他遊離在人群之外,從沒想過安定下來。這些年,他也帶過不少徒弟,養出來,都跟著別的塔跑了,可從來也沒見他傷心過。”
“冷血麽。”
方宸沒什麽意外地勾勾唇。
也是。
要不然,一個失去綁定哨兵的向導,能活得這麽逍遙自在?
“不是。”任錢很篤定地看著方宸,“他隻是看得太透徹,所以不去在意得失;也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不去挽留也不去追求。今朝有酒...不,他應該是,今朝有覺今朝睡。”
方宸又喝了一口酒,心窩燙著,根本理解不了這樣的自我流放。
“他愛睡就睡,跟我沒關係。”
“方宸。”
“嗯?”
“這樣的人,如果有了牽掛,就是一輩子的牽掛。”
任錢的目光**地盯著方宸,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方宸失笑:“別惡心我,長官。再說,我們才見了兩麵。”
任錢也覺得自己的揣測有點瘋狂,於是揉了揉額角,道:“那我實在沒辦法解釋他今天反常的熱心。”
方宸揉著黑金指環,把表麵摩挲得很暖和,裏麵的波動很柔和,像是春天的風。
他垂眸淺笑,淡淡道:“或許,是覺得虧欠了吧。”
任錢聞言,重新打量著麵前的年輕哨兵。
半晌,聲音低沉地出言詢問:“方宸,你的過去,能告訴我嗎?”
方宸抬眸,細長的狐狸眼眸被亮起的燈光映得很亮,隱有狡黠:“不能。”
任錢:“……”
狐狸。
從內到外都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感情牌什麽的完全沒有用,連灌酒都問不出來。
方宸雙手放鬆地向後撐著身體,頭微微後仰,喉嚨間的笑聲不加掩飾地溢了出來。
任錢踹他一腳,也跟著笑:“混小子。”
方宸解了領口一顆扣子,渾身被酒烤得軟綿綿的沒力氣,幹脆躺了下來。
“中校沒做我的背調嗎?我的檔案你應該早就拿到了吧?”
“檔案?那是什麽東西。”任錢輕嘲,“人類社會動亂這麽久,檔案早就失去了它的唯一性和確定性了。現在,它隻不過是人造的身份牌而已,跟以前的狗牌也差不多了。我們的身份過去和經曆,隻不過是這個社會需要我們守住某些位置才賦予我們的。這些檔案就像舊時候田裏的坑,我們就是遲早要被割的莊稼,被善良的農民硬懟進去的。”
“嗯,這倒是真的。”方宸點頭,“上麵的經曆,連我自己都不信,長官們可真能編。”
任錢又踹他一腳:“連個軍銜都沒有的混小子,有些話能不能說出口自己心裏沒點數嗎?”
“是,長官。”
方宸把自己撐起來,又敬了個軍禮,但眼底已經染上了點醉意,顯得這敬禮格外玩笑。
任錢真是對他又愛又恨的,最後隻把酒壺丟了過去:“少喝點,沒酒品的家夥,喝多了不知道要犯什麽蠢。”
“是。”方宸抱著酒壺又喝了一口,“...中校,劉少將說,希望我脫離五十三號,直接以散兵的名義加入工會,為他做事。不過,我已經決定留在這裏,作為五十三號的外派兵加入工會。”
“嗯。其實你要是不想去工會...”
“我會去。”方宸轉頭,瞥了一眼醉得東倒西歪的老可愛們,“...總得賺點飯錢,否則五十三號就成了第一個解散的塔組了。”
任錢捂臉:“別把這麽丟人的事說得這麽大聲。”
方宸停頓了很久,才說道。
“我明確地知道,有一件我必須要查明白的事情。就算是死,也要去做。”
“...是嗎。”
“所以,我會不擇手段地變強,包括跟嚐試跟溫涼進行精神鏈接。”方宸慢慢抬手,給他展示著掌心的電流,“中校,你看。”
那道紅色尾巴染上一抹隱約的橘黃讓任錢大吃一驚。
“這才半天時間,你怎麽會...”
“嗯。自從跟他精神鏈接以後,我發現自己的電子不僅安穩地分列在最內層電子軌道上,而且十分穩定地以一個相反的方向做相對折返運動。這樣的穩定態,讓我能更快地釋放電弧。我剛剛隨便試了試,就已經能發出黃色的電流了。”
如果說顏色代表了哨兵的等級,那麽方宸隻用了半天的時間,便已經摸到升級的門檻,再也不是最低級的G級哨兵了。
旁人需要花上數年才能參透的關竅,他隻用了幾個小時。
任錢又驚又喜,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像是春天的小嫩芽蠢蠢欲動從土裏探頭似的。
他的目光逡巡在溫涼和方宸中間,隻覺得五十三號恐怕要迎來春天了。
逆襲什麽的,完全不是夢想。
念及此,任錢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到方宸身後,揪著滿身酒氣的方狐狸,另一手揪著昏睡不醒的溫涼,把他們兩個丟進了掩體最裏麵的一間儲藏室裏。
任錢扶著門笑得很饑渴。
方宸:“?”
任錢:“作為五十三號指揮官,我建議你們好好交流感情,早日結成穩定搭檔。”
方宸:“指揮官,你是想讓我死,還是想讓他死?”
任錢:“雙死我都不在乎。來,趁現在還沒死成,快,再給我來展示一次精神鏈接。”
方宸:“……”
說好的眼瞎心善五十三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