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師
劉眠把方宸帶出了掩體。
漫天黃沙熨帖地貼在地表,狂風早已停止,空氣更添幾分悶熱。
遠處夕陽隻露出最後一角,將最後的光輝灑在大地上,映得遠處的白塔格外高聳細瘦,直入天際。
劉眠望著夕陽,似乎陷入了沉思,並不說話。
方宸不知這沉默是下馬威的拖延手段之一,還是麵前的長官偶爾悲春傷秋的真情流露。
他沒有試圖去理解,因為往往流於表層的情緒淺薄到不值得深思熟慮。
“長官,過去兩分鍾了。”
“嗯。”
劉眠回神,轉身,絲毫不加掩飾,直搗中心。
“你和溫少尉精神鏈接了。什麽時候的事?”
那人語氣裏的篤定讓方宸知道,在那條毒蛇麵前的所有掩飾都是無用功。
“...兩小時前。”
劉眠點頭,明顯對方宸的誠實感到滿意。
“長官,這很重要?”
“自然重要。”
方宸狐狸眼眸輕眯,笑得無辜又天真:“看來長官更重視溫少尉而不是我啊。”
劉眠看他一眼,眼神間竟帶了點屬於大哥的嫌棄:“難道我放著第一向導不重視,反而看上了你這個愣頭青?”
方宸被這一瞬間露出的親昵惹得心口一悸。
以他的閱曆,還看不出劉眠是在演戲還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流露。
如果是真的,難道劉眠以前認識自己?
或者,認識哥哥?!
劉眠察覺到方宸的戒備,於是斂了眼眸間的溫和,重新換上冷淡疏離的表情。
“說說看。精神鏈接的時候,你看到了什麽?”
方宸緩了口氣,沒打算全部說出來,但也不敢撒謊,隻簡單說了一句話:“磁感線扭曲了空間,電磁波動一瞬間都消失了。”
劉眠冰涼的視線掃過方宸高挑的身形,那一瞬間,方宸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把利刃剖開了身體,**出他脆弱跳動的心髒,所有的秘密都被平攤在那雙陰冷的視線下,一覽無餘。
幸好劉眠很快收了視線,說道:“不止如此吧。”
方宸:“...既然長官知道,為什麽還要問我?”
劉眠淡淡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悟性和天分。”
方宸準確地捕捉到劉眠眼底的興味,於是打算套套話,乖巧問道:“長官,這似乎也沒什麽新奇的。向導的工作不就是這個?”
劉眠不打算跟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狐狸計較一時的算計,於是發了善心,解釋道。
“當然不是。普通向導,最多隻能穩固住哨兵暴走的電子,引導他們的電子在軌道裏運行,維持精神圖景不塌。隻有匹配度極高的哨兵向導才能共享精神意識,而作為主導的向導必須是高級向導,比如...任中校。至於鏈接中幫助哨兵精準打擊敵人,甚至靜默磁場波動,自人類進化以來,隻有一個溫涼曾經能做到。而到目前為止,依舊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甚至沒人知道他究竟能做到什麽樣的程度。我以為他受傷退役以後能力盡失,沒想到,竟然複蘇得這麽快。”
方宸跳過了劉眠誇讚溫涼能力的長篇大論,隻找了個歪到北極圈的重點。
“長官是說,我和溫...少尉,匹配度高?”
感覺越來越惡心了,挺急的,怎麽辦。
劉眠:“...算了,看來你們積怨很深,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方宸:“請長官放心,我和溫少尉沒有積怨。”
剛見麵哪有什麽積怨?
隻是簡單地想讓他死一死而已。
方宸友善地笑了笑,無辜攤手。
劉眠又笑,沒在意方宸的欲蓋彌彰,挑起了新的話題:“知道任...錢為什麽拚了命也想要把你帶入五十三號嗎?”
方宸沉默。
劉眠:“五十三號沒有匹配度高的哨兵向導,就不能接取工會發出的困難委托。接不了委托,就沒有貢獻值。沒有貢獻值,就沒了資源。沒了資源,塔就要被解散打散,融入其他的白塔裏,被其他塔組救濟。你該知道,外來者,還是沒有能力、光吃白食的外來者,會遭到怎麽樣的對待。任中校的心太軟,舍不得這群老人出去吃苦,所以才這麽拚命。現在,你懂了?他並不是喜歡你,隻是因為你對他有價值而已。所以,你依附他、或者依附我,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方宸垂了眼眸,淡淡‘嗯’了一聲,並沒有立刻答應劉眠的招攬。
如果說直率又護食任錢是一條單純的坦**大道,眼前這個難辨深淺的劉少將,就是一道不見底的深淵。
劉眠此時卻轉身,麵對著方宸。
他身後的夕陽如血,刺眼的光幕映得劉眠的身影暖融融的,可卻映不亮他眼底的那一絲森寒。
“方宸,替我做事吧。你和我一樣,是要往上爬的人。隻有站在頂點,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嗎?”劉眠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方宸的黑金指環上,眼中神色意有所指。
方宸瞳孔一縮。
他壓著劇烈跳動的心髒,耳膜被震得咚咚作響。
“長官...認識這個指環?”
劉眠親手替他取下了指環,穿了個蛇咬尾的銀鏈子,給方宸戴在了脖子上,藏在黑色襯衫下。
“真是莽撞。哪有像你這樣招搖過市的?你是生怕釣不來想要滅你口的敵人嗎?”
冰涼的合金材質即刻便吸在方宸灼熱的皮膚上,令他打了一個極小的激靈,他扯了個略顯蒼白的笑。
“釣來長官,我也不虧。”
劉眠替他理好衣領,帶著薄繭的手和他的眼神一樣粗糙。
“這種指環,代表著一段被封存的過往。在白塔總指揮塔裏,是不可說的禁忌。不要妄圖輕易掀開過去,否則一定會惹來殺身之禍。”
“為什麽?”
方宸的話尾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顫抖。
劉眠似乎很喜歡吊著別人的胃口,他倒退了半步,逆著光,臉上的笑容很淡,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使等待著信徒朝拜。
方宸自心口湧出一股驚惶,他竟不自量力地上前,想要以卵擊石,無論如何都要抓住這得來不易的線索。
劉眠隻動動指尖,一簇濃鬱的電子雲就把方宸按在了原地,而後者幾乎又要被人壓得跪了下去。
方宸一天之內被人強迫下跪了兩次,他緩緩抬起頭,夕陽映亮了他眼底的一線金影簇擁起的殺意,和唇畔一抹蒼白的笑。
在看到那抹金影掠過方宸瞳孔時,劉眠的唇角似乎上揚了個極小的弧度,看不出喜怒,隻覺得興味濃厚。
兩者的表情在此刻重疊,竟有幾分相似。
方宸恍然不覺,隻瘋狂地調動起電子流轉,周身的空氣逐漸變得灼熱,像是空氣加劇熱運動形成的高溫環狀帶,裹緊他的身體,連傷口處都冒著血色煙霧。
劉眠立刻上前,用冰涼的手掌壓住他的肩,輕巧便壓住了方宸想要拚命的大動作。
“衝動誤事,多用腦子。”
方宸動作一頓,劉眠的力道也漸鬆。方宸繼而費力地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忽得,瞅準機會,發狠地抬手反擊。
劉眠眼眸輕眯,他右手輕巧一扇,方宸便像斷了線的風箏,高高被拋起,然後重重跌在地上,捂著受傷的右肩,伏在地麵上大口急喘。
“就這點城府和智謀?”劉眠冷冷垂眸,“我倒是高看了你。”
方宸難受地咳了一聲,撐著膝蓋坐在地麵上,緩緩地攤開顫抖染血的手掌,當中赫然是一個薑黃色的水壺。
劉眠看著自己腳旁邊的行軍背包不知何時被拉開一道縫,再看向方宸的視線裏,便帶上了讚許。
“還可以。”
方宸抵著唇咳嗽,體力透支得嚴重,已經說不出話來。
劉眠從包裏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盒子,給他丟了過去。
方宸虛虛捏著那個方形塑料藥盒,並不想吃任何他給的東西。
劉眠淡笑:“你有選擇?”
方宸輕笑,用發顫的指尖撥開藥瓶蓋,把那支血紅色藥劑倒進了咽喉,而後撐著木柵欄起身,腳步仍是發虛,笑得虛弱而冷淡:“長官要是想殺我,還用下毒?”
劉眠看著他喝下了藥劑,才緩緩點頭。
“長官這麽做是為了...教我藏起自己的欲望。”方宸抹掉下頜掛著的汗珠,抬眸說道,“我都明白。”
劉眠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似乎對方宸這樣的悟性感到很不可思議。
“其實,我也很禮貌。”方宸朝劉眠貪得無厭地笑,“我可以喊長官一聲老師嗎?”
劉眠看他,笑了:“擔不起。”
方宸跟他對視,狹長的眸光隱著暗波潮湧:“老師需要我做什麽?”
劉眠唇角微挑,神情鬆懈,隻像是在評估麵前的人潛力幾何。在這樣挑剔的買家眼神裏,方宸再沒有動一次怒。
劉眠這才點頭,說道:“帶著溫涼去工會,幫我查清鐵磁體的流向。”
方宸:“憑借長官在工會的勢力,還需要我一個剛入門的哨兵幫忙?”
劉眠:“就是因為你能力差,所以才沒人會注意到你,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隱蔽性倒是很好。”
方宸攤手,勉強接受了這樣的明褒暗貶的誇讚:“如果查清了,老師會給我什麽獎勵嗎?”
劉眠輕笑,輕撫袖口,理平褶皺,慢條斯理道:“你想查的東西,或許在工會能找到答案。”
方宸:“長官不能直接告訴我嗎?”
劉眠:“不能。”
方宸與他對視,視線不偏不倚:“為什麽?”
劉眠眼眸輕眯:“因為,我也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方宸的手還是緊了一緊。
這樣的神情沒逃過劉眠的眼。
而這樣的表情,是不甘和迷惘,又帶著銳不可當的戾氣,一劍截雲,誓要翻山倒海。
劉眠冷峻的眼眸下藏著一抹溫和:“很好。保持憤怒,保持恐懼,這樣才能拚了命的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查清楚真相。”
說完,便抬步要走。
“老師。”
劉眠腳步漸停,沒有糾正他的稱呼。
“至少告訴我一件事。”
“說。”
“這個指環,是屬於誰的?”
劉眠腳步漸停,看著方宸年輕的臉孔,似乎想起了什麽久遠的過去。過了許久,他終於壓低聲音說道:“這個指環,屬於一個秘密派遣隊。派遣隊員人數未知、身份未知、任務未知,換言說,一切都被加了密。”
方宸看他,嘴唇抿得既直又銳利,用生動的表情表現著他聽到了一句廢話。
劉眠卻意有所指地看了掩體的大門,淡淡道:“可派遣隊的隊長,你很熟悉。”
方宸脊背立刻繃緊,劉眠的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是溫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