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精神鏈接

方宸沒再搭理溫涼的碎嘴。

他想要抬起右手,可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不受控製,他不僅連手指都動不了,甚至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他連呼吸都是幾乎完全停滯的。

若要形容他現在的狀態,就是被封在棺材裏的木乃伊,或許還活著,或許正在死去,整個人隻在臨界點上掙紮沉浮。

方宸心口有一瞬的驚慌,卻很快冷靜了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

“對人來說,時間在流逝。可對於微觀粒子來說,時間跟空間一樣,永恒存在,並不流動,換句話說,電子它不受時空守則的牽製。”溫涼聲音越來越虛,像是馬上就要睡過去,“狐狸,其實,你...現在是可以控製電子飛行軌跡的...隻要理順你的電子軌道,再找到路...一般哨兵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領悟,現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我不知道你能理解多少...咳...”

隨著溫涼忍耐的輕咳,方宸發現凝滯的時間又恢複了一瞬流動,下一刻,又被強行印成了彩色相片,隻是狀態很不穩定,邊緣輕顫,像是杯子裏灑落的水。

方宸知道溫涼沒說謊,他表現出的能力確實不足以支撐這樣龐大的時間定格。於是沒再說話,隻暗自用精神波動感受著電子在腦海中的時空震動規律,想要盡快找到突破口。

隻是他努力了很久,發現,規律就是...毫無規律。像極了在看一片暗夜眨眼的星星,一個不留神,那些電子運行軌跡就藏了起來。

“我找不到路。”

溫涼沒說話,不知是累得沒有力氣了,還是懶得出聲指導。

方宸壓下心口的焦灼,沉了一口氣,努力在一片死寂的磁場海洋裏尋找著出路。

四周越來越暗,濃稠的黑像是濕噠噠的泥漿,把方宸的意識裹了進去,而耳邊絕對的安靜,千百倍放大了這樣的壓抑。

他身旁的兩個電子像是孤單的螢火蟲,飄在一片陰沉裏,隻能映亮身邊幾寸,而此時電子根本沒有辦法固定在紡錘形電子軌道裏,而是反複出現在不同位置,他試圖將電子牽回身邊,可根本沒有辦法控製。

方宸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他像是架著孤舟在浩渺穹宇下獨行的旅人,前後上下都是岑寂的黑,而他的意識像是即將散倒的沙,被黑暗吹得一點點渙散。

“狐狸,別睡。”溫涼的聲音輕得像是風。

方宸咬緊牙關,牽了個沒什麽精神的笑:“怎麽...終於...肯說話了?”

又沒了回應。

方宸終於支持不住,跌在黑暗裏,抱著自己發顫。

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的失態,可偏偏這片濃厚的黑像是壓抑精神的小黑屋,無數倍放大了他心底的孤寂、憤怒、不甘和迷惘。

“溫涼...”方宸的聲音像是被剪刀絞碎,支離而尖銳,含著血腥和戾氣,咬著牙笑,每一聲都要濺出血來,“到底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你...”

“什麽是不是我?”

溫涼有氣無力的聲音終於響起。

伴隨而來的,是空間流動的細碎聲響,像是墨色的陰雨雲被龍卷風吹得翻滾卷曲,隱隱有光透了出來。

“呼...呼...你...”

“靜下來,別被情緒控製,再撐一會兒,馬上就好。”

溫涼的聲音冷靜溫緩得不像是那個迷糊睡神能說出來的。

方宸的意識在這片磁海裏漂浮,渾身像是被浸滿海水,又冷又沉,稍微不注意,便要永遠地墜入深淵。

“...你在哪。”

沒有回答。

方宸輕嘲一聲。

他像是又一次孤身一人在醫務室醒來,家人死絕,身負血仇,這世界上能依靠的,隻有他自己。

“方宸,別睡!”

溫涼一聲低喝,自渺遠天空而來。

“別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你又...不是...我哥哥...”方宸隻覺得自己連牙關都在發顫,拚盡了最後一絲狠勁兒,張開了眼。

目之所及的黑暗,似乎被撕裂了一個小口。而那個小口不斷外擴,像是被一根曲線拉彎的白紙,從二維扯進了三維。

忽得!

無數條彎曲的線一齊發作,硬生生把空間扭曲出兩個漩渦,兩個漩渦的尾巴互相咬合,竟是打通了兩個漩渦之間的通道,而那旋轉的螺線像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大門,等著方宸進入。

方宸意識到那平行彎曲的線實際是磁感線,而這樣的漩渦像極了穿梭時空的蟲洞。

而此刻,他的兩顆電子竟然被老老實實地固定在了電子軌道間,以一個相反的方向做著穩定的折返運動。

一股柔和的波動瞬間在這片黑暗裏漾開。

像是天地乍開時產生的力量,吹散了眼前濃稠的暗,而他的電子第一次完全與他的精神共鳴,原本傷人傷己的利刃,終於收起了割手的刺,完全成為了屬於方宸的武器。

“累死我了...咳咳...咳...”溫涼的聲音好不委屈,褪去了認真,重回閑散的慵懶模樣,還夾著斷斷續續的咳嗽,“...狐狸,走了就別回來,這樣的加班,我不想再來一次了。”

方宸知道現在沒空去理溫涼這樣欠揍懶散的語氣,他最後一次用盡全力,他僅有的兩顆電子沿著那條狹仄的通道飛速衝了出去,如同點了火的彈藥,一飛衝天。

“唔...”

隨著溫涼一聲悶哼,時間恢複了流動,而方宸正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栽倒,竟堪堪躲過了關聽雨的致命一擊。

與此同時,他的電子已經成功地劃過關聽雨的肩膀,在空中扯出一道極淡的血痕,如同大雁翩躚林海留下的一道轉瞬即逝的痕跡。

關聽雨根本沒想到方宸能從她手中躲開全力攻擊,而且竟然還反擊成功。

雖然盡管隻是一道極淺的傷口,但卻足以證明方宸極為驚人的天賦和能力了。

關聽雨抬起右臂輕輕撚著左肩傷口處的血跡,血色的花開在她茭白的指腹上,淡雅好看。

“你竟然...”關聽雨眸光慎重,又不敢置信,“剛進化的人,怎麽可能這樣隨心所欲地操縱電子進行攻擊?”

方宸跌在地上,大口喘息,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關聽雨即刻蹲下,左手握著方宸肩膀,力道極大,一瞬間血肉崩裂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地響起。

“距離入門試煉才幾個小時?莫非,你綁定向導了?可,不可能啊...一般的向導,怎麽可能在短時間內替你梳理好電子軌道?!”

“長官,這是...另外的價錢。我們還是談談之前的...約定吧。”方宸手腕發顫,笑容蒼白。

“……”

關聽雨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五十三號人牆後的人影,再看著方宸的目光,便帶上了深思。

她姣好的眉目迅速冷了下來,壓低聲音,伏在方宸肩膀,低語道:“你跟溫少尉成功進行精神鏈接的事,不要輕易告訴別人。別人問你,你隻說,是臨時搭檔,是溫教官臨時指導你進行攻擊,知道了嗎?!”

方宸急促的呼吸聲逐漸放得平緩,似乎想要從關聽雨的一句話中分析出她的立場,可關聽雨不給他機會詢問,隻鬆開了握住他傷口的手,拿出紙巾,擦了擦指關節的血,又丟給方宸一張吸血紗布,深深吸了口氣,退後半步,臉色已經恢複如初。

關巡察官用手當梳子,把黑長直頭發重新紮成了丸子頭,臉上的表情嚴肅而冷漠。

就在眾人以為她重振精神,準備反悔時,她拿著隨身攜帶的袖珍筆記本,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右腳棕色長靴踩著板凳的邊緣,仿佛被罰抄寫課文的學生,滿臉為難地敲打著鍵盤,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逃犯表現良好,沒有過激行為...嗯...精神狀態穩定....抓捕失敗原因...巡察官忽然失明...”

方宸:“……”

眾人:“……”

關聽雨邊打字邊歎息:“太累了。我實名反對一切無用的形式主義報告。”

方宸捂著傷口抬頭,眯著眼笑:“給您添麻煩了。”

關聽雨丟了個噤聲的眼神,讓他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行了,跑吧。”關聽雨握著筆記本,側頭向帳外示意,一諾千金,說到做到。

從頭到尾張著嘴看完全程的柴紹軒,此刻完全沒有了決鬥的心情。

他知道,以他現在的能力,跟這個白臉狐狸完全沒辦法比。他既不甘心,又有些敬佩,這樣複雜的心情幾乎要把一直以來自視甚高的官二代折磨瘋了。

柴紹軒忍著自卑和憤怒的雙重夾擊,磨磨蹭蹭地挪到關聽雨身邊,一副找家長告狀的姿態,扭捏道:“關姐,你真就這麽把他放跑了?這不符合規定吧?”

關聽雨看他一眼,彎眉十分為難地蹙了起來:“柴小少爺,我已經被迫失明了,現在還非要我強行失聰?”

柴紹軒:“啥?”

關聽雨歎了口氣,右手指插進耳朵,疑惑地問他:“你說什麽?啊?你說你要主動跟我回去找柴中將請罪?走吧,我載你回去。”

柴紹軒安靜地蹲了回去,抱頭拒絕說話。

他覺得在場的人都是魔鬼。

嗚嗚嗚。

方宸從柴紹軒身邊走過,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可忽得又想起來什麽,他倒退半步回去,居高臨下地看著抱頭無語凝噎的柴少爺,問道:“晚餐呢?”

“包裏,怎麽著?”

“拿出來。”

“我憑什麽...”

“拿出來。”

方宸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說得並不凶狠,可柴紹軒卻不由自主地全然照做,立正轉身,從包裏掏出幾個精致的小食盒,食盒裏是分裝的軟爛肉塊,開蓋的瞬間,一股肉香味撲鼻而來。

“就...這幾盒了,我也說話算數,我可都給你了!”

“好。那我不計較你主動挑釁,我們兩清了。”方宸朝他揚揚食盒,然後又走到李堯善麵前,把食盒遞給了鼻頭通紅的老爺子,猶豫了半刻,沒多說,隻輕聲道,“...這樣,我們也兩清了。”

“唉...”

李堯善又拿出小手絹擦了擦鼻子,然後扭過臉,似乎不願意接受分離。

方宸再沒看他,隻朝著身體僵硬的任錢行了個軍禮。

然後,轉身大步向著帳外走,仿佛沒看見坐在角落裏的溫涼。

“啊~終於走了...”

那個向導似乎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話語裏的幸福快要溢了出來。

方宸朝著那個方向輕瞥一眼。

雖說溫涼剛才幫了自己,可他是否與哥哥的死亡有關,還不得而知。

現在的時機不對,沒有辦法徹底搞清楚。

待將來有機會,再查。

“溫少尉?!少尉!!”李堯善的失聲輕呼,阻了方宸剛要邁出掩體的腳步。

任錢終於掙脫了劉眠的控製,立刻奔回角落。

溫涼不知什麽時候暈了過去。

他抱著手臂,身體無力地靠著牆,低垂的睫毛輕顫,眉頭皺得很緊,薄汗浸了他光潔的額頭脖頸一層,冷汗黏著發絲,倒是顯得雞窩頭沒有那般蓬亂,整個人顯得熨帖而單薄。

任錢倒吸一口冷氣,右手輕拍溫涼的側臉。

“溫涼,溫涼!你能聽見嗎?”

他從軍醫處聽說過。

他養傷期間曾出現過這種情況,這件事被清楚地寫在了醫療記錄上。

沒人知道詳細的起因經過,長篇大論落在病曆簿檔案裏隻有一句話。

‘核心失衡,精神崩潰。’

“快,把他扶起來。”

任錢聲音焦急,從包裏拿出軍醫專門為溫涼研製出的穩定劑。

李堯善心疼得手發抖,把溫涼鬆垮的軍裝袖口挽了起來,露出一截細瘦雪白又線條流暢的小臂來。

任錢也是第一次給他注射,緊張得針頭都在抖。

一隻細長的淺白左手從任錢手裏奪過了那支針。

“長官,我來。”

方宸半蹲在溫涼麵前,利落地將針頭紮進了溫涼冷白的皮膚下藏著的青色血管,手不抖心不顫,甚至帶了點嫌棄。

“真弱。”

方宸又輕輕‘嘖’了一聲,動作卻慎重又認真。

針裏的無色**逐漸被推進溫涼的身體裏,那人眉心擰著的結也鬆開,緊繃的肩背肌肉鬆弛了下來,頭略微側歪,便一頭倒進了方宸的懷裏。

方宸:“……”

這人真能碰瓷。

溫涼清淺的呼吸灑在方宸的胸口,後者有種渾身不適的酥麻。

尤其,當那飽滿濕熱的額頭抵著方宸右手食指的指環時,那處滾燙合著心跳,像是有人在他心尖上跳舞。

方宸咬緊牙關,心裏既煩躁又悸動,仿佛指環裏那份又愛又恨的感情已經完全托付給了他。

方宸趕緊拉開溫涼的衣領想要丟開這個燙手山芋,卻看到被扯開的軍裝下一對猶抱琵琶的精致鎖骨。

方宸:“……”

他為什麽不是個瞎子。

劉眠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方宸的身後,蹲在一旁,似也在觀察溫涼的情況。

方宸剛拎著溫涼的後衣領把他丟回牆根,轉頭便對上了劉眠單膝扣地腰背挺直的蹲守姿態。

那人的儀態絕佳,蹲著身體不晃,呼吸勻長,深淺莫測。

方宸不著痕跡地後退半步,禮貌又斯文地行了個軍禮:“長官。”

“還有十九分鍾,你不跑?”

“欠的債,還清了再走。不差這一分鍾。”

“挺不錯。”劉眠站了起來,把軍靴軍褲連接處的褶皺撫平,沉聲說道,“不過有句話你說錯了。”

方宸:“什麽?”

劉眠看溫涼一眼,道:“溫少尉可不弱。”

方宸看著溫涼昏睡不醒的模樣,扯唇敷衍地笑了笑。

一次精神鏈接就能脫力暈厥的人,怎麽也稱不上強吧。

劉眠繞過方宸,走到關聽雨麵前,難得溫柔地笑了笑:“關巡察。”

關聽雨也朝他笑,比起對待柴紹軒的長姐氣勢多了一份親友的真摯:“劉大哥,還是這麽見外啊。”

“那我就不見外了。”劉眠指著方宸,“看在我的麵子上,把他借我五分鍾,可以嗎?”

關聽雨看方宸一眼,擺擺手,從腰間小巧的挎包裏取出一副墨鏡,夾在鼻梁上,表示自己早已失聰失明,時間多少無所謂了。

任錢忙著照顧溫涼,剛給他蓋上幾件厚厚的外衣,轉頭一看,方宸已經被劉眠拐走了。

任錢臉色鐵青。

完了。

方宸要被劉眠那個混蛋騙上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