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冷靜還是瘋
許知意繼續問:【我可以住一樓對著後院的房間嗎?】
這次他回得很快:【隨便你】
許知意:【我能開火做飯嗎?】
他回:【可以】
許知意跟他敲定,【那我今晚就搬過來,怎麽付押金和房租?如果不簽合同的話,至少你得給我寫個收據。】
房東半天才答:【鑰匙問清潔公司的人要,付租金的事不急,我現在沒空,明天再說】
許知意問清潔工人拿到一套鑰匙時,還有點不可置信。
從昨晚起就讓人頭大得不行的房子的事,居然這麽快就搞定了。
樂燃卻皺起眉,“你今天就搬過來?隻有你自己住這邊,會不會不太安全?”
許知意研究房間的門鎖,“房間門能反鎖,應該沒事。”
這區治安不錯,再說租房這麽緊張的時候,其他房間應該很快就會有人搬進來了。
樂燃囑咐了幾句就走了,工人們也搞定收工,傍晚的時候,姐夫向衍開車把許知意寄存的行李全送過來了,
老房子裏隻剩下許知意一個人。
她把門鎖好,在夕照中一點點收拾東西,把床鋪起來,又一樣一樣擺出日用品。
地毯是新鋪的,踩上去有種從沒被碾壓過的特殊的厚重綿軟,窗戶上老舊的金屬把手被擦得鋥亮,反著光。房子雖然老,打掃得一塵不染後,並沒那麽不能接受。
小房間對著後院,後院剛剛割過草,滿地齊刷刷腰斬的草茬,宛如割草機留下的凶案現場。
許知意把窗子開大,深深地吸了口氣。
清新的草汁氣味濃鬱到略帶一絲血腥氣。
像記憶中的十年前。
十年前的那天,因為印象深刻,一切細枝末節都如同昨天發生的一樣清晰。
那時候許知意還在家鄉熙市,剛剛考進熙市最好的重點高中,熙市三中,在讀高一。
是個夏日,教學樓門口的草坪也正在剪草,草葉飛濺,嗡嗡的噪音響個不停。
許知意下樓時避開人流,繞遠走了側邊的樓梯。
才下了一層,就看見前麵有個男生。
男生的個子很高,穿著三中夏季校服的白襯衣和灰色長褲,正沿著樓梯往下走。
樓梯轉角的地方,站著另一個男生,麵龐清秀,許知意認識,是高一隔壁班的,姓很特殊,姓寒,好像叫寒翎。
寒翎原本手撐著欄杆,在看樓下剪草,聽見有人,回過頭,看清正在下樓的男生,忽然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他說了句話,許知意離得遠,沒太聽清,隱隱約約好像是“……你媽媽……”什麽的。
下樓的男生腳步頓了頓。
不過很快就繼續往下走,幾步走到寒翎麵前。
寒翎比他矮半個頭,明顯害怕了,往後躲了躲。
高個子男生向前逼近一步,卻沒做什麽,隻傾身過去,在寒翎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
寒翎的臉色馬上變了。
高個子男生說完,直起身,向後退了一步,已經黑臉的寒翎卻立刻跟上,一拳朝高個子男生揮了過去。
高個子男生身手好得不像話,側身避過他這拳,把寒翎讓到旁邊,緊接著動作快得像鬼一樣,側轉身提腳踹在寒翎肚子上,人跟著上去,把寒翎按在地上。
他利落地跨到寒翎身上,膝蓋壓住他的腿,一隻手按住他的脖子,轉眼間,就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
男生掄起拳頭,一拳揍下去,寒翎不知道是嘴巴還是鼻子,鮮血長流。
許知意愣在台階上。
男生一拳接一拳,不緊不慢。
但是許知意看得出來,他在把人往死裏揍。
拳拳到肉,原來人的軀體可以發出這種一聲又一聲奇怪的悶響,像在一下一下地揍不熟的西瓜。
熙市三中夏天的校服是白色的,寒翎的血流個不停,兩人的襯衣轉眼就染了大片的紅色,血點飛濺,濺到旁邊的護欄上。
寒翎被徹底打懵了,一隻手扯住男生的衣服,另一隻在空中無助地抓撓。
血腥氣帶著特有的金屬味,在轉角過道裏彌漫,以壓倒性的勢頭遮蔽了新割的青草的草汁味。
許知意生平頭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親眼目睹這種凶殺現場一樣的場景。
壓在上麵的男生忽然鬆開一隻手,伸向旁邊。
最近工人正在修教學樓排水的管道,旁邊樓梯轉角的地上堆著一堆金屬管。
男生隨手抄起一根鐵管,掄起來,對準寒翎的頭,呼地砸下去。
這和用拳頭大不一樣,一棍子下去,就要出人命。
許知意下意識地叫出聲,“不要!!”
男生攥著鐵管的手頓在空中,轉過頭,望向許知意。
一片血腥氣和觸目的紅色中,許知意隻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本應該極其清亮的眼睛,卻眯著,像是殺紅了眼。
旁邊傳來腳步聲和尖叫聲,這本來就不是僻靜的地方,有別人過來了。
那男生仿佛驟然清醒了一樣,扔掉手裏的管子,不過仍然按著寒翎不放,重新換成了拳頭。
一大群人湧上來。
人不少,不過誰也不敢拉架。
教導主任到得飛快,撥開人堆衝進去,一把抓住揍人的男生的肩膀,吼:“幹什麽呢!?不許打架!”
男生沒有轉頭,隨手掙了一下,矮胖的中年教導主任就撞到了樓梯的欄杆上。
好幾個男老師也擠進來了,一擁而上,一起上手。
揍人的男生終於被拉開了。
他的衣服上也滿是斑斑點點的血點,不過許知意知道,沒有一點血是他自己的。
鬧出這麽大的亂子,他一臉的不在乎,被幾個男老師拉拉扯扯地拖著往前走。
他在拉拽中轉過頭,跟教導主任說話,語調自然平常,“對不起,剛才沒看見,不是故意要推您的,一不小心勁使大了。腰沒事吧?”
教導主任愣是沒能說出話來,半天才揮揮手,“走走走,先去教務處。”
他們穿過人堆過來,從許知意麵前經過。
男生身上帶著濃重嗆人的血腥氣,衣服染得一塌糊塗。
許知意火速往後躲了一步。
那男生立刻留意到了,轉過頭,看向許知意。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瞬,抬起手。
電光石火間,許知意完全明白他想幹什麽,可惜往後退得太慢了。
他半蜷的食指劃過,指背上染滿了鮮血,在許知意雪白無瑕的校服襯衣上輕輕一擦。
一道紅色的血跡,蹭在她左邊肩窩的地方。
白襯衣染上血,想洗都洗不掉,許知意瞪著他,可是他已經走了。
前麵有高一新生低聲議論。
“這人是個校霸嗎?”
“哪是什麽校霸啊,他叫寒商,學霸還差不多。是高二的,長得帥,成績又好,人家從入學起,從來都是年級第一。”
“那他怎麽會打架啊?”
“揍的那個好像是他親弟弟吧?”
“是他弟。你不知道寒商?他家的八卦可複雜了。”
許知意看了一眼躺著不動,剛剛被老師攙起來的寒翎——他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腦袋像豬頭一樣。
走廊裏亂成一團,許知意衝進洗手間,脫下校服襯衣,隻穿著裏麵的小背心,就著水龍頭的冷水搓洗衣服上的血跡。
邊搓邊生氣。
他絕對是故意的。
恩將仇報。
要不是她及時出聲,喊了一嗓子,把他從揍紅了眼的狀態裏拉回來,他現在已然變成了殺人凶手。
這件事鬧得太大,學校沒有自己處理,報警了。
那天下午,許知意上課時,還能聽見教學樓下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好久才消停。
課間休息時,許知意找了個沒人的時候,悄悄溜進教務處。
教導主任正在焦頭爛額,看見許知意,怔了怔,“有事?”
許知意是高一的尖子生,教導主任認識,不知道她突然來教務處幹什麽。
許知意說:“他們打架之前,我就在樓梯上,我聽見寒翎先對寒商說,‘你媽媽’什麽的,寒商才走過去的,也是寒翎先動的手。”
教學樓的樓道裏裝著監控,但是轉角的地方,視野受限,不知道會不會剛好落在監控死角裏,而且也未必能錄到聲音。
教導主任點點頭,“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該說的說完了,許知意往外走。
轉身的瞬間,不知為什麽,忽然憑本能覺得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後脖頸上的寒毛直豎。
她轉過頭,看見教務處的裏間開著門,寒商身上都是血,一條長腿曲著,另一條伸直,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教導主任的椅子上。
原來他還押在這兒,沒被警察帶走。
他惹出這麽大的事,神情卻滿不在乎,看見許知意回頭,眼眸在她臉上定了定,就滑落在她左邊肩膀那一大片被水洗過的濕印子上。
他看這個,許知意就有氣,隻當沒看見他,轉身出門。
這是那年夏天,三中鬧得最大的一件事。
許知意後來聽人說,最後雙方簽了諒解書。
監控錄到了兩人動手的全過程,又有人作證,都能證明是他弟弟寒翎先挑釁,也是寒翎先動手,最多隻能算是互毆。動手之前,兩個人到底說了什麽,他倆卻死都不肯說。
寒商把人打成那樣,並沒有被拘留,也沒有退學,隻收了個警告處分。
兩人是親兄弟,大概也沒法追究。
現場鮮血淋漓,寒翎半個月沒能來上課,隻有他們共同的爸爸寒啟陽焦頭爛額,天天往學校跑。
許知意在走廊上看到過寒啟陽幾次。
隻靠看,就知道那是寒商他爸。寒啟陽個子很高,身材保持得非常好,英俊的眉眼和寒商很像,隻是眉宇間兩道深深的川字紋,讓那張臉不怒自威,讓人沒來由地心生畏懼。
寒商打架的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許知意一想到寒商這個名字,鼻端就會沒來由地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有時候還會做噩夢。
夢裏全是血,還有拳頭打在肉上的一聲聲悶響。
那件校服襯衣,靠近肩窩的位置,留下了一個洗不掉的淺淺的淡黃色印子,像是那天留在記憶裏的一小塊痕跡。
後來的一天,許知意下樓時,又路過那個出事的樓梯轉角,下意識地抬起頭。
她忽然發現,如果站在寒翎原本靠近欄杆的位置,確實剛好落在監控死角裏。
許知意想起寒商當時退後的一步。
他退後了一步,所以打架的全程才能被走廊上的監控拍得清清楚楚。
高二的教室就在高一的樓上一層,自此之後,課間時,或者放學後,許知意常常偏頭去看教室外麵上下樓的樓梯。
有時候就會看見寒商。
他的身形容易辨認,比別人都高一些,肩也更寬一點,每天把一個碩大的銀灰色雙肩包掛在一邊肩膀上,有時候還隨便搭著件運動服外套。
上下樓梯時,人一晃一晃的,背後的書包就跟著他的腳步一晃,一晃。
偶爾也能看見隔壁班的寒翎。
寒翎仿佛知道許知意幫寒商做人證的事,每次遇到她都眯著眼睛打量,不知在想什麽。
許知意並不怕他,路過他時,向來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寒商家的事,就算不打聽,都會自動流進耳朵裏。
他們的爸爸寒啟陽是熙市非常有名的一號人物,早些年靠房地產發家,後來涉足的領域越來越廣,接了不少基建的大單,生意也早就遠遠不局限在熙市的範圍。
不過前一段時間在鬧離婚。
寒商打人時,他母親剛剛因為車禍過世,被他狠揍的寒翎,是寒啟陽在外麵和別人生的兒子,年齡隻比寒商小一歲。
沒人知道他為什麽忽然打人,也許就隻是看寒翎不爽。
許知意心中卻一直放著這事,仿佛翻開一本推理小說,隻看到了中段,沒有前因,也沒有後果。
後來幫她解開未解之謎的是裴長律。
裴長律比許知意大兩歲,兩個人從許知意出生起就認識。
兩家原本是鄰居,住在同一幢樓裏,門對門,爸媽都是林業局的同事,後來裴長律的爸爸官運亨通,一路升遷,逐漸變成了局裏的一把手,許知意的爸媽卻原地不動,一直是光頭小科員。
他家搬走了,兩家的關係卻維持得不錯。
裴長律和許知意也一直是好朋友,和小時候一樣。
裴長律那時候高三,暑假時已經接到了明大的錄取通知書,每天閑極無聊地到處亂晃,有天來許知意家,給她送資料。
他考上了明大,各種資料和筆記都變成了搶手貨,單位裏一群人跟他爸媽預定,裴長律誰也沒理,直接全部搬到許知意這裏。
許知意翻了翻,忽然看到其中一本資料的封麵上寫著“寒商”兩個字。
“這是我一哥們的,我們兩個一起參加過競賽培訓,很熟,”裴長律解釋,“我的這本書找不著了,就把他的借來了。”
“寒商”兩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極其囂張。
許知意問:“就是那個打人的寒商?”
裴長律笑了:“他可真是,打了一架,全校聞名。”
許知意好奇:“他為什麽要打人?寒翎不是他弟嗎?”
裴長律嗬了一聲。
“是他爸在外麵和別人生的弟弟,早就有了。以前養在別的地方,現在寒商媽媽家裏不太行了,就直接弄回這邊來了。他爸白眼狼。”
裴長律對寒商家的事很清楚。
寒啟陽原本是個窮小子,年輕時人長得非常帥,腦袋更是靈光,又很會哄人,娶到了寒商的白富美媽媽。
當時正是熙市發展的好時候,寒啟陽背靠丈人的資源和財力,一步步發跡,才做到現在。
如今光景不同,寒商媽媽家老人過世,寒啟陽自己也已經做大,就明目張膽地把外麵的寒翎和他媽媽接回了熙市。
寒啟陽是想離婚的意思,可和寒商媽媽談不妥條件,兩人鬧得不可開交。
就在這種特殊的時候,寒商媽媽莫名其妙地出了車禍。
寒商媽媽當時在東南亞一個小國度假,被衝上來的一輛車撞了,人還沒到醫院就沒了,肇事司機根本沒跑,老老實實,什麽都認,進了警察局。
人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寒啟陽不許寒商跟過去料理後事,寒商最後還是去了。
他看到了他媽車禍後碾得不成樣的屍體,又親手把他媽的骨灰接回國後,守了三天靈,回到學校。
然後就有了打人的事。
裴長律說:“這車禍不太對勁,寒商說,他媽媽去世前給他發過消息,說感覺好像無論走到哪,都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著。”
許知意不寒而栗,“所以到底是他爸買凶.殺人,還是寒翎他媽買凶.殺人?”
裴長律:“那誰知道。”
許知意問:“報警了沒有?”
“他們那種國家本來就亂,警察倒也調查了,可是沒能找到證據,最後還是按交通肇事處理,把肇事司機抓起來就算完了。寒商他爸現在不住在家裏,基本都在外麵那個女人那邊。”
裴長律:“寒商跟我說,那天看見寒翎,他嘴裏又不幹不淨,忽然就衝動了,沒能克製住,覺得你殺了我媽,我就宰了你們兒子,很公平。”
許知意眼前又冒出寒商上前一步,低頭在寒翎耳邊說話的樣子。
他衝動了,還記得挑釁,讓對方先動手,也記得退一步,退回監控範圍內。
這人也不知到底是冷靜還是瘋。
沒想到再見到寒商的機會,很快就來了。